夏福已经一连几天都窝在亓官柏的房中了。
没办法,他脖颈上的青紫一片,伤势甚至在一日的休息后愈演愈烈,蔓延到了他的耳下,连围上围巾都遮不住。
如果此时回家,他要如何向爹娘与弟弟解释,哪怕他们信了编撰出来的说辞,也白白让亲人担心一阵。
索性让亓官柏开口,就说年关将至,拜托他留下来帮忙整理书籍。
不似上一世,重生后的夏福身体倍好,只休养了一日便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了。
第二日,二人起的都很早,用过早饭,夏福想着养伤也是无事,索性搬来矮凳真的准备打扫一下亓官柏的书柜。
都城不似南城一般潮湿。说是打扫,其实也不过是拿着掸子扫一扫灰尘,再用抹布擦拭一遍就好。
夏福眼睛扫过一排排书名,暗自感叹这些亓官柏竟然都读过。
突然,“育人国策论”几个大字出现在他眼前。
他惊喜的抽出来翻开看。这是他前世最喜欢的一篇国策论,不仅讲述了如何以教育来改变国家的理论,还有一系列切实可行的规划。
当时亓官柏以此策论授课时,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若有朝一日,天下清明,群臣中有那么三四个真心赞同并身体力行的人,策论中的愿景很有实现的可能。
夏福捧着书走向正在温课的亓官柏,一屁股坐到他的腿上。
“我记得你说过,这篇国策是由齐伯的育化天下人以强国策论得来的启发,但他太过理想了。是如何太过理想了?”
亓官柏揽过他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的上臂,回答道:“齐伯所想,体系中物尽其用,人各司其职,可他忽略最重要的一点。”
“人性。”
“所谓人,便是体系中最不稳定的因素。师者,总被冠以奉献之名,可世上不会存在一味的无私,因为总有一天,奉献者也会疲倦,生怨。”
夏福问:“那若给予钱财好处呢?”
“若如此,从师者育人的拳拳之心所向何处?是为钱帛?还是为学生?”
夏福:“确实难以拿捏。”
“故而,师者育华强国论其理可参考,却不能照搬。”
什么?!
夏福瞪大眼睛看着他。
原来齐伯写的竟然叫师者育华强国论?!他一直以为是育化天下人以强国策论!
亓官柏看他的样子,嘴角浅笑着,又给了一记天雷:“然,柏的策论其可行性也未可知,毕竟……也只你一人看过。”
“轰隆——”
这房间里好似有乌云压顶,把夏福给劈得石化了。
“所……所以……是从那时起,你就把我认出来了?”
亓官柏贴心地将他额前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颔首:“嗯。”
夏福欲哭无泪。
“原来这么早就……我还以为您算计我是想找我报仇呢。”
亓官柏侧头看他:“报仇?”
“就是那天……”夏福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不好意思抬眼看先生,连声音也小得跟蚊子似的,“给你下药,然后……那什么的那一天。”
他当时做的那可叫一个干脆利落,现在提起却突然害羞起来,将《育人策国论》挡在脸上。
肯定是脸红了,因为热热的。
姬夏面对死亡从未犹豫过,哪怕那夜不死他也命不久矣。所以最后一刻,连同算计先生的事情一起,他是无悔的,慷慨的,解脱地,走上了黄泉路。
但此时,坚定中却出现了一丝动摇,自己……是不是走得太急了。
温热的呼吸停顿在额头上。亓官柏温柔地去亲他的眼睛,用下巴压下碍事的书。
夏福情不自禁地抚上俊逸的侧脸,张开小口去迎接那几颗逗龟钉。
“咚咚咚。”
二人的动作被敲门声打断。
“老师,是我们。”
门外传来钭阳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沙哑。
门打开,只见柳殷扶着一个穿着斗篷的人,眼中尽是担忧。
“老师,请帮帮我们。”
斗篷摘下,是钭阳憔悴的脸,一向怼天怼地的小侯爷似是被剥去了一身华丽的外衣,无助又决绝地望着亓官柏。
亓官柏似是已经知晓他们所求,平静地侧过身。
“进来罢。”
……
柿子十六年冬,辞岁在望,都城中很快就热闹起来。
茶楼中,稳坐于台上的说书人惊木一拍,亮堂的嗓子一吆喝,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新戏就要开说了。
“诸位捧场,往年的情爱话本,帝王英雄想必都听的有些腻了,浮华虚幻,去之甚远。今日,我林某人便来说说心中认可的唯一枭雄——”
“便是那前朝姬氏太子,姬夏。”
台下的观众唏嘘一片。
“谁不知道前朝太子是个短命的,还是个昏君,这有什么好说的呀?!”
“就是!”
“快下去吧!”
惊木一响,全场寂静。只见台上的人神秘地勾唇一笑:“非也,非也。”
“诸位可知,近日圣上开皇陵取金一事?”
客人们面面相觑,显然是不知。
“我知道!”人群中突然有人站起,“我有亲戚在禁军中当差,他跟我说过。”
说书人眯起眼睛:“那你也对那件事有所耳闻了?”
那件事?
问题一出,众人齐刷刷回头,望向那个站起来的年轻人,翘首以盼着一个答案。
这位兄弟面露胆怯,似是知晓,却不敢宣之于口。
“无妨。林某人来。”
说书人挺直腰板,睥睨众人,舌若灿花。
“这一说,开篇便是,昏庸帝王尸身飞升于天,且看紫微星生前事——”
“卧薪尝胆十余载,昏聩皮来是真才。不论出身拔娼妓——”
“啪!”
“谁料养虎为患反被叛。”
此戏一出,都城哗然,茶楼每日宾客络绎不绝,那被遗忘在角落中的前朝事,在民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渐渐地,哗然之中甚至出现了为太子夏平反名誉,抵制当朝柿帝的声音。
而人们最常提起的原因,便是这位皇帝在被庆国公认回韩家之前,是位象姑。
与其说是诟病,不如说是津津乐道。
八卦很快传遍了街头巷尾。
“哎,你听说那太子夏的事情了吗?”
“何止听说,我还在茶楼亲耳听那说书人言语,当今圣上本是那姬夏以男宠为虚名培养的重臣,谁料没养熟反而被杀了,就连皇位和天下也一并被夺了去。”
“这有啥稀奇的?就是……那位以前是兔儿爷的事,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我有个老姐妹在南城做商,亲眼所见,还在‘蜂窝’点过他呢!”
“哎呦哟不得了,你姐妹睡过皇上,四舍五入你也是皇亲国戚了,呵呵呵。”
中年妇人们言语开放,在街正中央笑作一团。
夏福听见她们的话,一脸惊愕。
几日不出门,外面怎的好似突然翻了天一般,神武仁慈的皇帝在百姓的口中竟然与“娼妓”二字并列出现。
更匪夷所思的是,前世他们秘密谋划的事,为何变成了故事?又为何在他死后十六年由一个说书人在一夕之间传播了出去?
这时,突然有人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窜到了菜市口的台子上。
那人高声喊道:“韩阳舒叛主篡位,如此心狠之人难当帝位!我等应尊姬夏为天下正统,反柿复!”
“对!”台下也有不少人随之振臂高呼,“反柿复玫!天下正统!”
有了追随之声,那人更加义愤填膺:“可天道不公,明君为佞臣所杀。”
“今日,我等愿以身为引,再迎明君!”
百姓以为只是紧跟时兴的新戏,想引个噱头罢了,于是纷纷停下脚步看热闹。
台上的人张开双臂,谁料真的有异动降临。
天空霎时间乌云密布,隐隐天雷似是藏于其中,发出龙吟般的低吼。
菜场口门庭若市,台下民众仰头见之色变,连声称奇。
只见那人十指并用,捏了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决,然后以这种手势,拔出腰间的弯刀。
“以身献觉,聚而成新!”
而后坚定地插进自己的腹部。
看那刀柄穿身,鲜血涌出,不像有假,百姓有人惊慌失措,大喊着,死人了。
人们顿时惊慌不已,菜市口一片嘈杂。
叫喊声中,滚雷霹雳,鲜血顺着刀口流在地上,蜿蜒成数道血痕。
地面并无沟壑,但血痕却在之上形成一个诡异的法阵,最后向外蔓延,直至滴落到台下。
“匡扶正统,天道酬勤!”
民众之中也传来呼应,几人面朝台子,逆着人流,大家看着身边萍水相逢的路人,以相同的手势拔出刀,虔诚地举起,然后毅然决然地自戕在原地。
游走的血液有了延续,以台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更大的法阵。
如此大的动静,很快便引来了巡防营的人,他们一边疏散群众,一边冲过来准备带走行事荒唐的逆贼们,但为时已晚。
血线相接。
阵成。
“轰隆——”
数道白光伴着雷声劈到台下自戕的人,血肉瞬间炸开,有个男人来不及躲避,被巨大的冲击推倒在地,正疼的龇牙咧嘴的时候,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掉进了怀里。
下意识地拿起来一看,是人的半颗眼球。
在手中一跳一跳的,仿佛还有着生命。
惊恐的叫声顿时四起,菜市口像一个失控地屠宰场,渗人的血腥味四散在空气中,不少人受不住,直接呕吐了出来。
此间唯一的平静之地只有台上,那人身上插着刀,无力地跪在那里,抬头望着阴暗的天,脸上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
然后缓缓看向一边,抬起手,指向人群中的一人。
眼神无声,却充满希冀。
“陛……下……”
说出最后二字,那人闭上了眼睛,显然已经和同伴一同去了。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角落中夏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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