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回村

年节一过,蒲泉镇又恢复到平日里热闹却不拥挤的生活,挑担做小买卖的农户走街串巷,嘴里发出嘹亮的叫卖声。此时刚开春,多数是卖自家腌制的咸菜,罐子随着担子上下耸动轻微碰撞,叮当作响。

叫卖声传得又快又远,不一会儿便有妇人或夫郎从屋里出来,招手唤人:“小老板,这来!”

挑担的小贩便高高兴兴走过去,卸下肩上担子,将东西扒拉一番任人挑选,若是愿意让出一两文钱,一单生意总能做得成。当然,这样挨家挨户地叫卖是他们最不愿意的卖法,买家要的东西少,计较却多,便是磨破嘴皮子也卖不出多少东西,有时为着一文钱能把口水说干。

他们最喜欢的是到饭馆酒楼门口叫卖,问一声后厨,若是人家缺菜,能把一担都包圆啰,既省时又省力,给钱也痛快大方。

如今正值开春,菜蔬少,但凡卖野菜的都能得个好价,满意小馆今日就买了小贩上门推销的春菜。春菜清苦鲜嫩,焯水后拿菌菇酱拌了,洒点香油和芝麻,滋味儿十足,存了一冬的油水都被刮得干净。

“这会儿春菜着实贵价。”房绣和夏满把两筐春菜搬进灶屋,带着泥土的清新味道在鼻尖氤氲开来。

夏满说:“这会儿才回春,正是春菜最嫩的时候,要挖到这么多可不容易,贵价些也正常。”三月里野菜一文钱就能买两斤,新出的野春菜却要三文钱一斤,夏满这两筐春菜花了六十文钱。

“不少客人问咱们这啥时候上春菜呢,也是正巧赶上了,晚上做添头一桌送一盘吧。”

房绣闻言便笑,“你做生意十足的大方,怪不得能有那么多回头客。”贵价的野菜说送就送,大酒楼都没得这般敞亮,这样新鲜的野菜放在大酒楼不卖到十文钱一盘都算他良心。

夏满笑笑,“都是互相的。”

房绣闻言叹口气,意有所指道:“是啊,都是互相的,这么简单的道理,总有人不明白。”

夏满晓得她是想起了房家那一摊子事儿。

当初房绣和夏立安成亲,聘礼许了十二两银子,在镇上都是独一份儿的体面,两个二十来岁的男女成亲,婚事倒也办的喜庆热闹,丝毫不落女方脸面,人人都说房绣嫁了个好人家,以后享不完的福。

可没人知道,成亲时那些暗地里的官司。房家人做事绝,靠房绣撑起来的铺子,嫁妆却只给了一两银子,被子脸盆都是最便宜的款式,小小一个木盒,装了房绣所有的衣物。这么多年下来,房绣为铺子尽心尽力,没存一文钱的私房,当初定亲,她想着日后娘亲管家,便把家中银钱尽数给了她,自己两袖清风,口袋空空。

她不甘心啊,可房老娘说,弟弟妹妹都还小,若是给的多自家日子怎么过?

她娘怯怯地看着她,说:“绣儿,别怪娘,你嫁出去了铺子就要靠你弟弟撑着,他年纪小,做事总不如你齐全,多留些银钱给我们傍身,你也能放心不是?”声音是一贯的温言软语,说出的话却锋利无比。

房绣仿佛第一次认识一向沉默寡言的娘,她默然片刻,而后突然笑了,点点头,将聘礼尽数留给房家。

离开家时她谁都没攀附,是自己走出家门的,弟弟要背她她也没让,迈出去的一步步都带着苦痛与挣扎,那些浸入骨髓的丝线被硬生生从血肉中拉扯出来,一寸一寸,根根断裂。

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她笑着哭了,身上却轻松无比,无人知晓她此刻内心的痛快与决绝。婚后除了年节,两家并无过多往来,即便是年节,房绣也只按照镇上最低的标准备礼,就算娘多次抱怨她也只是一笑了之。

两家关系真正断绝是在成亲的第二年。房老爹突然回来了,得知大女儿出嫁,恬不知耻地上门讨要养女费,说什么外地都有这份儿钱,脸上是毫不遮掩的贪婪。最让房绣寒心的是自己照顾了十来年的娘和弟妹,他们跟在男人身后一言不发,怯懦又期待地看着自己,一如当年面对官府问话时的模样。

夏立安看着娘子一脸冷峻,缩在袖子里的双手微微颤抖,火从心起,抄起扫把直接把人赶了出去,连带房老娘和那些弟妹也一并被轰走。这日后,房老爹又在镇上待了十来天,时不时就会被人套麻袋打一顿,他连人面都见不到,报官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故技重施,卷了家中财产灰溜溜地离开。

房家人这下傻眼了,没了银子便是收菜也没有本钱,一家人哭哭啼啼上夏立安门,想请房绣帮忙,可后者早已失望透顶,对他们闭门不见,压根不掺和房家的事情。不知怎的,镇上有人将房绣嫁妆的事儿传出来,去房家菜市买菜的人少了一大半,如今只能堪堪维持生计,想攒下家底怕是难了。

房绣回想起自己待嫁闺中的岁月,最令她难忘的竟是每年秋,桂花盛开的时节,她坐在树上摇桂花,洒下一片香,那时候的自己是那么的傻、那么的天真,却又对家人有着纯粹的爱意。过去仿佛一场梦,同现实对比起来更觉残酷,好在大梦终醒,她能够及时止损。

夏立安心疼娘子的际遇,亲手在院子里种下一株桂花树,是最馥郁的金桂,如今已经长得很高了,夏立安笑着对她说:“我喜欢看你坐在桂花树上冲我笑。”

房绣看着他憨厚柔和的脸,沾了些许泥土,心中的疮口被灌入蜜,甜腻窝心。

满意小馆生意依旧,食客们来来去去,房绣迎来送往也结交了不少好友,伤痕渐渐淡去,新生的血肉伴随着春光,温暖和煦。

春日里一切都发了疯般地生长,几日下来野草就能淹没马蹄。游招驾着马车行驶在前往毛家村的路上,清脆的铃铛声在山间回荡,唤醒了布谷鸟的回应,山路崎岖,转过一个弯便是另一处风景,连带着鸟叫声也被留在了过去的图画中。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过了油菜花盛开的时候,沉甸甸的油菜籽挂在枝头,远远望去,一荚荚饱满的青绿色油菜籽在阳光映照下散发温温的光亮,比周围环绕的青松更夺人眼球。

许诗竹坐在车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被两侧山峦包裹的层层田地,心中按耐不住的激动,恨不得立刻飞到梯田边细细端详。

不光他感到惊喜,便是来看过几回的毛平秋等人也感到不可思议,夏满忍不住开口感慨:“老天爷,居然是这样的!”

他们曾经看过的梯田是荒芜缭乱、杂草丛生的模样,就算引水灌田也只是让泥土变得松软一些,哪里能想到,梯田长满庄稼会是这般模样?那种欣欣向荣的丰收盛景,是再多的树木也不可比拟的,其背后付出的劳动与汗水,潜藏的收获与希望,都让人心神激荡。

就连见多识广的游招也赞叹道:“真乃鬼斧神工之技。”他想的就多些,关于粮食、关于买卖,关于蒲泉镇。

最激动的还是许诗竹,他幻想过很多次梯田的模样,带着期盼又忍不住担忧,生怕试验失败,梯田行不通。可亲眼见到这番巧夺天工之景,他只感到庆幸:幸好自己来了蒲泉镇,幸好他留在了蒲泉镇。

毛家村的山林比不得他家乡的山密集,可他家乡有山有水,且泥土厚重,开辟起来一定比这里容易,不要三年,说不定一两年就能种上粮食。许诗竹暗想,官府谋此要事定然有推广的打算,可山南西道遥远偏僻,等传到他家乡就不知要何时了。他如今留在这,将辟田之法牢牢掌握,便可去信让家乡父老行辟田一事,早一天开始便能早一天收获。

毛平秋很快回神,笑着问许诗竹:“许先生,您瞧这田地如何?能否用于定安的山地?”

“甚妙。”许诗竹双眼发亮,“毛师傅,还请你帮忙向单大人举荐一番,某实在好奇梯田是如何运作的。”

毛平秋点点头,宽慰道:“许先生放心,单大人心怀天下,为了辟田往山林里一钻就是好几天,为的就是早日成就辟田一事。”

话虽如此,许诗竹还是有些担心,当初他做陪客时遇到的书生不过是府城里的秀才举人,如今要面对的是个实打实的朝廷命官,他心里不免有些打鼓,生怕对方不愿同他细说。他已经想好,若是单大人忙碌,他便去找参与辟田一事的农人,多问总能把关窍搞清楚。

游招径直把马赶往毛望山家,此时毛望山正和单大人一道去巡视梯田,家中只有秦芳。后者见到他们惊喜不已,一把抱起毛衍,不由分说塞给他几枚铜钱,又给他抓了好些吃食。毛衍笑眯眯地道谢:“谢谢奶奶!”

“哎!好孩子!”秦芳许久没有抱孩子,这声奶奶喊得她心都要化了。

此次来毛家村的只有六人,夏满一家,毛萍冬夫夫,以及许诗竹,秦芳儿媳已经喜滋滋地去摘菜准备烧饭了,她笑道:“满哥儿,你们坐下歇会儿,我去给你们倒茶!”

“嫂子别客气,我们坐了一路骨头都软了,这会儿就该多走动走动。”夏满见许诗竹已经按捺不住,心里暗笑,“我们去看看梯田。”

说起这个秦芳就更高兴了,说:“是该看看,走,我带你们去,先去你家梯田看看,水车就架在那,顺着走一圈正好能看到梯田全貌。”她同儿媳说好中午要烧的饭食,便领着一行人去了后山。

路上也见到了曾经的邻居,夏满热情依旧,热切地招呼人,后者却不敢轻易靠近了,远远看着衣着光鲜的几人缓步走向后山,举手投足之间已经不复山里人家的小家子气,纯然是个镇上的小富之家了。

他们走后,躲在远处的苏巧凤蒙着脸远远看着,眼中一派平和,悔也好、恨也罢,这些人总归是自己再也接触不到的角色,他们活成了村里的传说,便是仰望也再难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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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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