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禹州(一)

禹州地处山南东道最东边,西接贯通南北的大运河,东辖瑾朝最大的出海码头,乃是宣暨府排前三的富裕州,宛州还没能人人吃饱饭的时候,禹州人已经靠着海外通商脱离困苦,绫罗绸缎遍地走了。小富之家在此地多如牛毛,巨富商贾也非一双手能数得完,便是普通百姓也都精于吃喝玩乐,州城里的乐坊、花室、棋社等玩乐场所数不胜数。

与蒲泉镇比起来,禹州的风气要开放许多,夏日里妇人夫郎身着流光溢彩的薄纱裙,两袖宽大,脖颈外露,行动之间别有一番姿色,他们或聚在一起放声大笑,或站在摊前伶牙俐齿、或拎着花篮巧笑晏晏,光是站在禹州城里,便能感受到这里通体的生机与活力。

街头一个穿嫩黄色纱裙的女子踮起脚朝远处的好友招招手,脸上扬着大大的笑:“快来!”等好友走近,她三两步上前握住对方的手,语气充满惊喜,“四季绣又上新了,我抢到了两条,给你带了一条。”

好友也惊喜不已,“哎呀你真厉害,居然能抢到他家的绣,是什么样的?拿出来我瞧瞧。”

女子从篮子里拿出自己抢到的绣帕,小心翼翼地打开,将之撑开举到好友面前,一幅山雀衔枝百花图映入眼帘。只见那山雀身姿灵巧,一只爪紧握着细长的花枝,另一只微微抬起,似是要飞身而起;鸟雀红色的喙里叼着一根花枝,花枝上缀了几朵黄色的小花,有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有半卷半舒的小花朵,也有全力盛开的黄花,姿态各异。

好友咂舌,感叹道:“真厉害啊,太美了!”

女子轻哼一声,娇憨道:“还不止呢,你再看这个——”她双手一翻,绣帕的背面展露,竟是一幅烟火人家夕阳图!

两面完全不同的图画竟神奇地合在一张绣帕上,丝线的颜色多样,走线形式各异,在绣帕者高超的技巧下,将两幅全然不同却又同属山林的画面融合在一张帕子上,实乃鬼斧神工之作。

好友大惊,失声道:“你竟然买到了双面绣!”自四季绣开业,双面绣便成为禹州城人人争抢的稀罕物,买到手后甚至有人以高价求购,放在家中既能赏玩又不担心落俗,每到双面绣上新之日,绣铺都会被围得水泄不通。

说起这个,女子十分骄傲,伸出两根手指:“我抢到了两条呢!你看看你要哪一条。”两个妙龄女郎便当街开始分绣帕。

四季绣坐落于禹州城中心,一共三层,一层供普通百姓买绣帕,二楼则招待一些贵客,三楼么,那是绣铺主人待客之所,这会儿,甭管一楼多么嘈杂,四季绣的老板都稳坐三楼,沉着脸听伙计汇报方才的闹剧。

无他,不过两位大家小姐面子上过不去,被彼此架了起来,争抢着要买绣铺的镇铺之宝。

“谁同他们说起镇铺之宝?”绣铺主人声音冷淡,一双白皙嫩滑的手把玩着青汝烟雨杯,随着他手腕的转动,杯里的水四处晃荡,激得杯子裂纹蔓延,叮当作响。

伙计登时垂下头,冷汗都要从额角冒出来,哑生道:“是小的不慎走漏消息,请主子责罚!”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磕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绣铺主人手腕一顿,鼻息喷出一口气,叹道:“这是做什么?我教你的规矩?”

伙计心知自己犯了忌讳,主子最讨厌旁人下跪,他刚刚从上一家出来,心急之下难免忘记了如今主子的避讳,这会儿也不知是该站起还是继续跪着,手足无措。

“你纵然无意,可漏了消息也得责罚,便罚你半年的薪俸罢。”杯子被放在桌面,悄无声息,“不过,念在你处理此事方法得当,没引起慌乱,该赏的我也不会吝啬。”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随后起身离开。

伙计欣喜若狂,起身拿起银锭子,这银锭子足足十两,比他半年的薪俸还要多!他内心感激新主子,自己作为家奴,便是不给银钱也不敢作祟,可主子心善,不仅从没打骂过他们,还变着花样对他们好,纵然他时常冷脸严肃,罚做错事的下人也不留情,可大家都知道,这个名叫毛萍冬的主子,是个再好不过的善人。

毛萍冬离开四季绣时披上了薄纱蒙面,上了马车便让车夫加快脚步赶去码头,今日天热,可他却丝毫不觉得难受,一想到待会儿就能看到哥夫他们,他哪还躁动的起来,恨不得生了翅膀飞过去。

行船上,毛衍被夏满抱着,看见远处喧嚣的州城,登时高兴地说:“我看到小叔了!”

夏满和严娟看着对面芝麻大小的小人儿,不明白小家伙是怎么能看到毛萍冬的,前者笑道:“眼神这么好,不跟你小叔学绣花都可惜了。”

“一点都不可惜。”毛衍猛地摇头,“我眼神儿这么好干什么都好呀!”他最会顺杆子爬,总能变着角度夸自个儿,心里美滋滋。

船离岸边愈来愈近,禹州码头的风貌逐渐展露在眼前,那是与蒲泉镇全然不同的热闹,人人身上都有股难以言说的精神劲儿,不管男女哥儿都眼神明亮、笑容朗朗,个个抬头挺胸、脚步轻快,没见到一个衣着褴褛的乞丐。

这就是禹州啊。

船很快停靠岸边,夏满和严娟分两侧牵着毛衍走下船,还没等走出人群,就听见熟悉的呼唤:“娘!”他们抬头一看,游招和毛萍冬站在人群外冲他们招手。

“小叔叔!”

毛衍一脑袋扎进毛萍冬怀里不肯离开,后者也抱着他晃悠,不舍得松手。游招拎起严娟和夏满的包袱放进马车,问:“娘,哥夫,行路这么久,有些累了吧?不如先回去洗漱休息一番,晚些再去吃饭?”

“行,你安排就好。”

马车上,严娟有些怯怯地摸了摸软和厚实的布榻,车窗边吊着一个香囊,正散发着清香,驱散了行路的疲惫和夏日的燥热;正中间,坐落着一个小案桌,上面倒扣着精巧的茶壶杯套,下面用金边软布垫着。

“冬冬啊,这马车要不少钱吧?”严娟心有惴惴。家中虽然略有薄产,可也只是够温饱富裕,离铺张享受差得远呢,这样精致豪华的马车,怕是把满意小馆卖了都买不起哟。

毛萍冬笑了,说:“没您想的那么贵,您呀,这几天就安心在禹州好生玩一玩,其他的就别操心了啊。”

马车十分平稳,透过掀开的窗帘,夏满看到了禹州城独特的风采,街上哥儿女郎皆穿颜色鲜艳的衣裳,走起路挺胸阔步,便是年轻些的男儿也着鲜艳衣裳,手握羽扇,腰间佩剑,颇有潇洒不羁的侠客意味。

普通人当然也有,可都穿着体面的软布衣裳,手挎篮子或肩抗背篓,步履轻快地行走,丝毫见不出为了生计被迫奔走的匆忙。

到家后,下人们早就已经准备好热水香膏,几人洗去一身疲惫,吃了两口禹州的糕点垫垫肚子便去各自房屋休息,毛萍冬说晚上要带他们去外头吃饭玩耍,现在正是该养精蓄锐的时候。

到了晚上,毛萍冬和游招带他们去了禹州城最大的一间酒楼吃饭,招牌菜以清蒸海产为主,口味清淡,严娟有些吃不惯,倒是毛衍小家伙很爱吃鲜甜的酒酿虾,一盘大虾他一人就吃了一半。其他肉菜味道也同样清淡,不如夏满做的滋味儿丰富,一顿饭下来,肚子里没有油水,严娟和夏满都觉得同没吃一般。

“我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压根儿找不到好吃的饭馆。”毛萍冬对此很有体会,他也是适应了许久才习惯这里的饭菜,“等会儿咱们去找个地儿填肚子。”他说的是禹州的不夜坊,里面吃喝玩乐样样尽有,是与白日的禹州城不一样的风景了,能一直营业到次日丑时。

毛衍嘴里正叼着虾呢,闻言愣在原地,又赶紧咂摸两下嘴巴把虾吞进肚,着急忙慌说:“小叔叔,你怎么不早说啊,我肚肚都要饱了~”

毛萍冬笑嘻嘻地凑过去,把手往他肚子那一探,语气夸张说:“饱了呀,那待会儿你就看着我们吃吧!”

那可不行。毛衍吸了吸肚子,脸都憋红了,圆鼓鼓的小肚子依旧戳出来一截儿,“没饱~”

天色已经黑透,一行人去了禹州的不夜坊,游招拿了一块玉牌给值守的衙役看,后者恭敬行礼,随即让开路,见毛萍冬还不忘问好:“毛掌柜晚好!”后者淡淡笑着,微微颔首。

毛萍冬去年来的禹州,才真正认识到游招有多家大业大,即便在富人如云的禹州,也独占鳌头,是官府都要奉为座上宾的人物。小地方来的人哪里见过上层富人之间觥筹交错的场合?大家看在游招的面子上虽然不会为难他,可听闻他的出生面上总带着一丝距离感,不似被恭维的其他夫人夫郎,他像是被禹州上层后宅圈摆在家里供桌上的花瓶,极其易碎。

说一点不失落那是骗人的瞎话,好在游招察觉到夫郎的低落情绪,总是温声宽慰他,每日都带他去禹州四处游玩,连生意都疏忽一些,只能在深夜处理船坞的杂事。毛萍冬偶尔醒来一两次,就看到书房的烛火亮着,他知道那是游招在做今日没弄完的事情。这时候毛萍冬便披着狐毛厚氅,坐在避风处看着书房的灯光,彻夜未息。

那段时间,伴着游招的是彻夜的烛光,伴着毛萍冬的,则是满天星辰。

有时候想通一件事就是一瞬间,毛萍冬意识到并不该沉湎于自己的失落情绪中,他毕竟经过那么多磋磨,成长速度也很惊人。后来,他请了人来教导自己社交礼仪,又利用自己最擅长的绣活举办了一场赏绣宴,宾客如云,不管是真心来看,还是迫于游招权势,来的人都被毛萍冬高超地绣技折服。

去年底,毛萍冬关停一家生意极差的铺子,重新装修后开了自己的绣铺——四季绣。凭着精巧的手艺和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几箱绣帕,四季绣成功在禹州城打出一片天地,拥有一批稳定的回头客。

毛萍冬说,他日后还要开绣坊,要把毛家村的风景都绣到帕子衣服上,还要把满意小馆也绣到帕子上,让人都知道蒲泉镇有个顶好吃的饭馆,是最了不起的乡村哥儿开的。

此时夏满只当他是玩笑话,没想到几年后,竟真收到了以满意小馆为题的丝绸骨镂金边扇,上面满意小馆人影绰绰,昏黄烛火亮过山巅明月,一派温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西江的船

狩心游戏

臣妻

殿下为何如此心虚

六十二年冬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夏满
连载中彳亍的李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