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仿佛被拉扯得黏稠而缓慢,每一天都像是在透明的胶质中穿行。手腕上那一圈狰狞的青紫,是那个黄昏烙下的印记,熬了四五日,才不情不愿地褪成一片病态的、暧昧的昏黄,像宣纸上洇开的隔夜茶渍。林煖将长袖校服的袖口拽得极紧,布料边缘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白痕。连抬手记笔记,她都刻意放轻了力道,仿佛那处皮肤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一块暴露在外的、羞于见人的疮疤,一道刻在脉搏之上的耻辱。她害怕旁人探究的目光,更害怕自己不经意瞥见时,那早已被强行压抑的记忆,又会随着脉搏的跳动,鲜活地、尖锐地复苏,将她拖回那个信纸飘零、尊严碎裂的傍晚。
那些散落的信,她是在操场彻底熄灯、万籁俱寂之后,独自一人,借着手机屏幕那一点微弱得可怜的光,像拾捡落叶般,一张一张从冰冷肮脏的塑胶跑道上拾回来的。指尖触碰到那些被夜露打湿、边缘卷曲皱缩、沾染了尘土与不明污渍的纸页时,一股钻心的凉意便顺着指缝,毫无阻碍地蜿蜒而上,直抵心脏最柔软的深处。她蹲在浓稠的黑暗里,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被夜色吞噬。耐心地,甚至可以说是麻木地,将每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在膝盖上反复抚平,试图抹去那些不堪的折痕,就像试图抚平自己内心同样遍布的褶皱。那根曾经系着所有少女心事与虔诚的淡蓝色丝带,已经断过一次,此刻被她重新用来捆扎这叠沉重的过往。丝带绕了三圈,打了一个勉强维系住的结,却再也系不回从前那种“捧在手心都怕呵出的气会将其吹散”的、近乎神圣的郑重。最后,她抱着这叠仿佛承载了全部青春重量的纸张,回到家中,将其塞进了书桌抽屉最幽暗的角落,用几本早已不再翻动的旧练习册严严实实地压住。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葬礼,埋葬了一堆燃烧过的、再也无法触及的过往。
冲突之后的冷战,比上一次持续得更久,空气也凝固得更沉。林煖没有再像过去那样,像个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在焦灼与期盼中坐立难安,一遍遍机械地翻看那些曾经视若珍宝的旧信笺。甚至,连“江寒至”这三个字,在她脑海中主动浮现的次数,都变得稀少而模糊。这不是释然,不是放下,而是一种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的、无边无际的疲惫与麻木。她感觉自己像一台被彻底耗尽了所有电量的旧收音机,内部的所有零件都已锈蚀,连发出一丝代表存在的、无意义的杂音的力气,都荡然无存。她近乎天真地以为,这样死水般的沉寂,便算是这场漫长折磨的终点了。她以为,这场耗尽了所有心神、磨平了所有棱角的纠缠,终于可以跟随着这无边的冷战,一起沉入永不见天日的深渊,再无声息。
然而,他终究还是来了。
是在一个晚自习结束许久的深夜。校门口的人潮早已散得干干净净,仿佛白日的喧嚣只是一场幻觉。只有一盏年代久远的路灯,孤零零地悬在头顶,投下一圈昏黄得如同旧照片般的光晕,光线虚弱,仿佛随时会被四周涌来的黑暗扑灭。他就站在那圈光晕的正中央,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而他手中捏着的那样东西,让林煖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血液似乎都在刹那间停止了流动——是她的手机。那印着小猫爪印的手机,此刻屏幕碎裂得像一张巨大而狰狞的蛛网,每一道扭曲的裂痕深处,都死死嵌着那个傍晚的疼痛、屈辱和无法言说的狼狈。
林煖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安静地看着他。心里空落落的,像一片被烈火燎过、寸草不生的荒原。没有恨,没有怨,甚至连一丝一毫微弱的期待,都寻觅不见。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却仿佛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毛玻璃,陌生得如同一个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路人。
他迟疑地走了过来,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重。将那部碎手机递到她面前,动作有些僵硬。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刻意放软放缓了语调,试图营造出一种温和的假象,却终究掩盖不住那深植于骨子里的、习惯性的生硬与控制欲。
“那天……是我太冲动。”他避开了她的目光,视线游移着,最后黏在她那紧紧裹着的、掩藏着伤痕的袖口上,仿佛那是什么刺眼的东西。停顿了一下,像是为了弥补,又像是为了尽快结束这令他不适的局面,他补充道:“手机是我不小心弄碎的,赔你。”
另一只手跟着递过来,是一个崭新的、尚未拆封的手机盒子。和她之前那部一模一样的外形,像是要精准地覆盖掉那段不堪的记忆。
林煖没有动。她就那样静静地、近乎残忍地凝视着他,凝视着这个曾经让她耗费无数个夜晚写下滚烫字句、让她在空旷操场上一次次翘首以盼的人。此刻,他的道歉,他的赔偿,在他听来,都像是一场排练拙劣的独角戏,每一个音节,每一个表情,都假得让她喉咙发紧,胃里一阵翻涌。
她的沉默,像无形的针,刺破了他强装的镇定。他似乎真的慌了,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捏皱了手机盒边缘的包装纸。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几秒后,他的声音更低了下去,甚至带上了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卑微的哀求语调,那语调与他整个人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林煖……”他唤她名字的声音,带着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无力感,“别这样。”
紧接着,是那句曾经足以让她构筑起整个幻想世界的魔咒——
“没有你,不行。”
若是在从前,在那些尚未看清真相、甘愿自我蒙蔽的日子里,这句话拥有着足以让她瞬间瓦解所有防线、泪流满面地扑进他怀里,将所有的委屈和疼痛都吞咽入腹,然后挤出一个笑容说“我没事”的巨大能量。那是她赖以生存的氧气,是她在黑暗中的唯一光源。
可现在,这句话,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被投入一片早已冰封千里的深潭。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无力激起,只在空旷的心谷中,撞出一点空洞而冰冷的回响。
她看着他眼底那抹看似真切的“哀求”——她已无力去分辨,那究竟是源于害怕失去她这个人的恐惧,还是仅仅源于对一个即将脱离掌控的“所有物”的本能不甘。她看着他递来的、象征着“补偿”与“覆盖”的新手机,一股巨大的、荒诞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累了。是真的累了。争吵需要耗尽心力去嘶吼,反抗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去面对未知的风暴,就连那看似痛快的彻底了断,也需要攒足能量去承受之后必然到来的、巨大的虚空与失落。或许,维持眼下这种虚假的、表面的平静,比起亲手掀翻这摇摇欲坠的一切,是更容易、也更省力的活法。
一种深切的疲惫,让她选择了沉默的屈服。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冰凉,没有一丝颤抖。她先接过了那部布满裂痕的旧手机。冰凉的、尖锐的玻璃碎碴硌着柔嫩的掌心,带来一种细微而清晰的刺痛感,像是在提醒她,有些伤痕,即使看不见,也依然存在。然后,她接过了那个崭新的盒子。硬质纸板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没有丝毫代表“新开始”的温暖与希望。
她没有说“我原谅你”,没有说“没关系”,甚至没有发出任何一个代表接受的音节。
然而,这无声的、近乎麻木的接受动作,在他眼中,却被自动解读为了和解的讯号,是风暴过后的风平浪静。他紧绷的肩膀不易察觉地松弛了几分,连一直压抑着的呼吸,似乎也变得平缓了一些。一种“秩序恢复”的错觉,让他重新获得了掌控感。
于是,这段关系,便以一种极度扭曲、畸形的姿态,看似“回归”了原有的轨道。
他不再粗暴地抢夺她的手机,也很少再事无巨细地盘问她的行踪;那些承载过无数心事的信件依旧在写,只是林煖的回信变得越来越短,字里行间只剩下干巴巴的、不带任何感**彩的日常汇报,像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吝啬到不肯多写一个无关的字;他们依旧会在固定的时间走向那个熟悉的操场,只是她再也不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他的身影,而他投过来的、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她也只当作是掠过耳畔的微风,连抬起眼皮给予一点回应,都觉得是种多余的耗费。
在外人看来,他们似乎又回到了最初那种若即若离的“连接”状态,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平和”,像一对经历了小吵小闹后又重归于好的普通校园情侣。
只有林煖自己知道,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什么都不同了。
那颗曾在她胸腔里热烈跳动、熊熊燃烧的、名为“喜欢”的火种,早已在那个手机屏幕碎裂、信纸如同残蝶般零落殆尽的黄昏,被彻底地、无情地浇熄,连最后一缕青烟都已散尽。
如今勉强维系着的,不过是一捧冰冷的、毫无生气的余烬。
余烬是没有温度的。它只是固执地、徒劳地保持着火焰燃烧过后的形状,从远处看去,或许还能让人依稀想起曾经存在过的光和热,骗过那些不相干的眼睛。可只要你伸手轻轻一碰,甚至不需要触碰,只是一阵微风吹过,就会发现,手里攥着的、眼里看到的,不过是一把虚无的、冰冷的灰。风稍大一些,便轻而易举地四散纷飞,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吝于留下。
她还是会回复他例行公事般的消息,用最简练的词语。
她还是会按时走向那个约定的操场,脚步沉稳。
她还是会在那熟悉的信纸上写下“今天一切如常,勿念”。
但她不会再因为他不经意的一句话而心跳失序,不会再因为他一个含义不明的眼神而辗转反侧、反复揣摩到天明。他的喜悦,他的愤怒,他偶尔流露出的、不知真假的温柔,或是他习惯性的、不容置疑的强硬……所有的一切,传到她这里,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绝对隔音的玻璃。她能清晰地看见所有的表演,却再也感受不到其中本应传递的任何情绪波动。
她将自己活成了那捧余烬的化身,守着这个用麻木和妥协换来的、虚假的平静。不是因为她还在意,不是因为还有留恋,仅仅是因为,这是她在精疲力竭之后,所能找到的、最不费力的一种生存方式。
那些曾经在贫瘠青春里,努力闪烁过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星光,终究没能抵过这一场又一场、永无止境的寒潮,彻底地、无声无息地熄灭了。视线所及,只留下满地冰冷的、绝望的灰。而一种更深的、更刺骨的寒冷,正蛰伏在这虚假的平静之下,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地,汇聚着力量,等待着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将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余温,也彻底地、完全地冻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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