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层用麻木和妥协换来的、表面的和平,像一层吹弹可破的薄脆冰面,小心翼翼地覆盖在暗流汹涌的深湖之上。林煖曾一度以为,自己早已适应了那捧名为“爱情”的灰烬所带来的、恒久的冰冷。直到某些瞬间,如同冰面下猝不及防刺出的裂痕,她才惊骇地意识到——灰烬之下从不是一片死寂的废墟,而是另一种更加粘稠、更加刺骨的寒意,正顺着时光看似平滑的缝隙,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漫渗进她生活的每一个毛细孔。
一切,始于那些无处不在、却又伪装得天衣无缝的“偶遇”。
起初,迟钝的神经和残留的惰性,让林煖更愿意将它们归咎于命运的巧合,或是这座城市太小,小到转身就能遇见不想见的人。
那是一个午休,她难得鼓起勇气,摆脱了固定的路线,独自一人绕到二楼食堂一个几乎无人问津的角落。刚坐下,掰开一次性筷子,木质纤维断裂的轻微“咔嚓”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下意识地抬眼,心脏便猛地一沉——江寒至正端着几乎没动几口的餐盘,在不远处一张空桌旁姿态端正地坐下,脊背挺得如同冷硬的石碑,自始至终,都固执地背对着她。他没有靠近,没有言语,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吝于给予。他就像一枚被精准投放的、沉默的坐标,稳稳地、不容置疑地钉在她视野的余光所能捕捉的范围内,无声,却无比清晰地,标记着她的存在,宣告着他的知晓。
周末清晨的校图书馆,弥漫着书籍陈旧纸张的特有气息和令人心安的宁静。她特意起了个大早,选了最靠里、最隐蔽的窗边位置,想将自己藏匿在初升朝阳投射下的、那一小片温暖的光晕里,偷得片刻真正属于自己的喘息。可不过短短半小时,对面的椅子便传来一声极轻微、却又无法忽视的拉动声——他来了。如同鬼魅,悄无声息。他从容地在她对面落座,摊开一本与他气质毫不相干的、厚重无比的《体育理论》,修长的手指划过书页的边缘,动作娴熟而平静。全程,他的目光都胶着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没有朝她投来哪怕漫不经心的一瞥,仿佛真的只是恰巧选中了这个位置,来赴一场与知识的纯粹约会,心无旁骛。
就连她家附近那条承载了她无数童年记忆、两侧种满高大梧桐树的小巷,也不再是安全的避风港。某个周末的傍晚,她只是出门去买一瓶牛奶,昏黄的夕阳将巷口染成一片怀旧的金色。就在那片暖色调的光影里,她一眼就看见了他——倚着一辆黑色的单车,身影被拉得很长。夕阳在他发梢跳跃,镀上一层虚幻的暖意。他像是在等待什么人,姿态看似闲适,可那双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越过来往稀疏的行人,穿透暮色,遥遥地、精准地锁定在她身上。那目光里,不再有少年人的羞涩或热切,只剩下一种让她从心底里感到发慌的、近乎解剖般的专注。
一次,或许可以自欺欺人地称之为巧合。
两次,或许还能勉强解释为命运无心的捉弄。
可是,当这种精心策划的“偶遇”变得越来越密集,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如同病毒般渗透进她生活中每一个被认为安全的角落——不同的教学楼楼层、截然相反的时间段、甚至是他课程表上绝对空白、本不该出现的区域……一种毛骨悚然的凉意,终于后知后觉地,如同冰冷的藤蔓,从她的尾椎骨悄然缠绕而上,一圈紧过一圈,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忽然间,全明白了。
他从不是恰好在那里。
他是在等她。
精准地、耐心地、不容置疑地,等待着她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而他的目光,也早已褪尽了最后一丝伪装,变得面目全非。
那不再是操场上远远投来的、带着几分清冽距离感的专注;更不是曾经在信纸往来中,让她感到安心与妥帖的沉默关注。如今的注视,冷得像西伯利亚荒原上终年不化的冻土湖面,平滑,死寂,映不出丝毫波澜;又像是手术台上方那盏惨白无情的无影灯——光线精准地打下来,将她所有细微的慌乱、仓促的躲闪、强装出来的镇定,全都暴露在无可遁形的光照下,解剖得清清楚楚。有时,那目光又会在不经意间,泄露出如同野生动物在丛林中锁定猎物时的本能眼神,里面藏着冷静的评估,藏着绝对的掌控,更藏着一丝让她从灵魂深处开始颤栗的、阴魂不散的偏执。
他不再试图与她进行任何形式的语言交流,不再写那些或许曾带有片刻温度的信件,甚至连手机里,都不再有一条哪怕简短到只有一个字的消息。他只是看着。用那种无处不在的、沉默的、冰冷的注视,将她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生活空间,缠裹成一张密不透风的、令人绝望的巨网。
林煖开始变得草木皆兵,不敢独自去任何地方。
上厕所,必须要紧紧挽住王欣的手腕,借助好友身体的温度和存在,来驱散那如影随形的寒意。去小卖部,她会故意混在放学后人声鼎沸的学生洪流里,试图用喧嚣和拥挤来淹没那道视线。放学回家的路,她宁愿提前下车,多绕行整整两站路的距离,也一定要选择灯火通明、人潮熙攘的主干道。她变得越来越神经质,走在路上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回头,坐在教室里总会不受控制地、一次次下意识望向窗外空荡荡的走廊,连风吹动香樟树叶发出的、平常至极的沙沙声响,都能让她脆弱的心脏骤然紧缩,漏跳半拍。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囚禁在透明玻璃箱里的、供人观察的昆虫。而江寒至,就是箱外那个永远沉默、永不离去、目光冰冷的观察者。她的每一次呼吸起伏,每一个细微动作,甚至每一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试图挣脱逃离的微弱念头,似乎都在他那无所不在的、冷静的注视下,变得透明,无所遁形。
终于,在一次图书馆里照例发生的、令人窒息的“偶遇”中,林煖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细微的痛感刺激着自己,鼓足了或许是毕生所有的勇气,一步步走到他占据的那张桌子前。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像寒风中枝头最后一片枯叶:“江寒至……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从那本厚重的《体育理论》上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那平静,不是包容,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足以将人冻结的可怕死寂,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看书。”两个字,从他淡色的唇间逸出,轻飘飘得像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她的心口,冰冷彻骨。说完,他甚至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便重新低下了头,指尖若无其事地继续划过书页,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仿佛她刚才的质问,她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微微发抖的整个人,都只是一个不小心挡了路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连多耗费他一秒钟的注意力,都是一种奢侈的浪费。
那种被彻底无视、彻底否定的冰冷,远比任何激烈的争吵、任何尖锐的质问、任何直接的肢体冲突,都更让她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甚至不需要用任何言语来宣告他的主权,来阐述他的意图。他的存在本身,他那如影随形、无处不在的沉默注视,就是最锋利、最无法防御的恐吓——清晰地告诉她:你永远在我的视野监控之下,你,逃不掉。
林煖忽然不可抑制地想起了从前。那个曾会因为她在信纸角落笨拙地画下一个宇航员简笔画,而难得地笑着回复“好像看到了你描述的云朵”的清瘦少年;那个在空旷的操场边,只是安静陪她坐着,看夕阳沉落,连拂过耳畔的风都带着一丝笨拙温柔的少年。他们,好像都已经被无情流逝的时光彻底吞噬掉了,消失在某一个她不曾留意的、恍惚的瞬间里,尸骨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如影随形、用沉默筑起高墙的、让她感到无比陌生的存在。
他用这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注视,为她量身定制了一座没有围墙、却更加坚固的移动监狱。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这附骨之疽般的阴影。
曾经的温暖早已死去,连那点自欺欺人的、余烬的假象,如今也被这残酷的现实之风吹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
只剩下这无处不在的、冰冷的霜寒,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她整个苍白无助的青春世界。连每一次的呼吸之间,都满是凛冬已至、万物凋零的、绝望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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