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之后,世界并未立刻回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废墟,残垣断壁,冰棱倒挂,反而更显得触目惊心,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灾难。巨大的喧嚣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寂静之下,那深入骨髓的、持续不断的寒意。林煖被学校和她忧心忡忡的父母,小心翼翼地安排接受了心理辅导。
咨询室隐藏在一栋临街的、并不起眼的建筑里,推开厚重的隔音门,却是另一番天地。暖黄色的墙壁像是凝固的阳光,柔软得能让人陷进去的米白色沙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安神的香薰气息。茶几上,一盆绿萝恣意生长,藤蔓蜿蜒垂下,叶片肥厚翠绿,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蓬勃的生命力。心理师是一位姓苏的中年女性,穿着柔软的燕麦色毛衣,声音温和得像羽毛拂过心尖,眼神包容而沉静,像冬日里一杯捧在掌心、温度恰到好处、不会烫伤也不会冷却的热水。
最初的一两次,林煖几乎是彻底的沉默。她将自己蜷缩在沙发最深的角落,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像一个被强行从封闭蚌壳里剥离出来的、暴露在空气里的软体动物,对任何形式的靠近和探寻都充满了本能的、尖锐的警惕。苏老师并不催促,也不试图用空洞的道理安抚,她只是在那里,静静地存在着,像一座安稳的山。她偶尔会问一些无关痛痒的、绝对安全的问题,关于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关于学校里某门与痛苦记忆无关的、轻松的选修课,或者仅仅是关于林煖觉得今天房间里的光线是否舒服。
打破这层厚重坚冰的,是一个看似简单,却直指核心的关于“温度”的问题。
“林煖,”苏老师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如果给你现在的内心感受,用一个温度来形容,你觉得……大概会是多少度?”
林煖沉默了,时间久到苏老师以为她不会回答。她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紧紧交握、指节泛白的手上,仿佛在感受那并不存在的冰层厚度。许久,才从喉咙深处,极其艰难地、低低地挤出两个字,带着冰冷的寒气:“零下。”
“零下,”苏老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没有评判,只有接纳,“那么,在我们最近的经历里,有没有什么事情,哪怕非常微小,会让这个‘零下’的温度,升高一点点?哪怕只有半度,甚至只是零点一度?”
林煖茫然地、几乎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的感官仿佛被冻结了,早已习惯了那种无处不在的、恒久的冰冷,甚至已经彻底忘记了温暖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触感。她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冰窖,寻找升温的方法,如同在绝对的黑暗中寻找一丝不存在的光。
“没关系,”苏老师的微笑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找不到很正常。我们可以慢慢来,一起试着找找看。”
于是,她们开始了一场缓慢而艰难的、“寻温”的旅程。
苏老师没有一开始就让她去面对那些巨大的创伤和恐惧,而是引导她从最小、最具体、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开始。她给林煖布置了一个特殊的“作业”:每天,记录三件“微小的好事”。这件事可以小到“今天早餐喝的豆浆,比昨天的甜了一点点”,或者“上学路上,看到一只橘猫,它胖得像个毛球,在墙角晒太阳”,甚至只是“今天下楼时,邻居阿姨对我笑了一下”。
起初,这个任务对林煖来说,艰难得如同在沙漠里寻找指定的三粒沙子。她的世界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灰蒙蒙的毛玻璃滤镜所覆盖,很难主动去捕捉和感知任何亮色与美好。一切都是麻木的,灰败的。但迫于这份像是“医嘱”般的作业,她开始强迫自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扫描仪,在日常生活中刻意地、艰难地搜寻。
她注意到,母亲放在她窗台上的那盆绿萝,在无人关注的日子里,竟然悄无声息地抽出了一片蜷缩的、嫩绿色的新叶,像一个小小的、怯生生的拳头。她注意到,某个阴沉沉的傍晚,在乌云密布的天空边缘,曾经短暂地出现过一分钟绚烂如织锦的粉红色晚霞,虽然转瞬即逝,但确实存在过。
她把这些极其微小的发现,用一种近乎机械的、不带感情的笔触,写在一个苏老师送给她的、封面印着向阳花的漂亮笔记本上。字迹依旧有些生硬、拘谨,仿佛害怕泄露任何情绪。但至少,她的眼睛开始重新学习“看见”,看见那些与痛苦无关的、真实存在于世界角落的细微色彩。
接着,苏老师又引导她进行“身体扫描”的练习,让她重新感受那个在长期恐惧和压抑中被她刻意忽略、甚至疏离了的身体。咨询室里播放着舒缓的引导音乐,苏老师的声音平和而具有穿透力:“现在,将你的注意力,轻轻地带到你的双脚……感受它们与地面接触的感觉……然后,慢慢地向上,来到你的小腿……膝盖……”
当引导语说到“现在,感受你的双手,感受你的指尖……”时,林煖才猛然惊觉,自己的手不知从何时起,总是下意识地、死死地攥成拳头,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处于这样一种防御和紧绷的状态。她开始尝试松开拳头,感受指尖微微的麻木和血液重新流动的刺痛感。
她开始学习最基础的腹式深呼吸。苏老师教她,在感到恐慌即将袭来,或者那些不愉快的记忆碎片试图入侵时,不要抗拒,先停下来,感受气流如何缓慢地通过鼻腔,带着一丝微凉,如何充满胸腔,让肋骨微微扩张,再如何带着体内的浊气和寒意,缓缓地、彻底地从嘴唇呼出。这个简单到近乎原始的动作,像是在那片被冰封的情感湖面上,用最笨拙的方式,一凿子一凿子地,凿开了一个小小的、珍贵的透气孔。虽然微不足道,但至少,空气开始流通了。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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