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一个寻常的、被春光浸透的午后。
林煖坐在自家书房靠窗的位置,那里摆着一张铺着软垫的藤椅,是她平日最爱的角落。膝上摊开着一本读到一半的、关于远方与选择的小说。四月的阳光失去了盛夏的灼烈,变得醇厚而温柔,它透过擦得锃亮的玻璃窗,毫无保留地洒满她全身,像一层柔软而蓬松的金色羽绒,轻覆着她。空气里,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翩跹起舞,如同宇宙中安静的星尘。四周宁静得能听见自己平稳的呼吸,以及更远处,从城市天际线隐约传来的、悠长的鸽哨声,像是时光本身在轻轻哼唱。
她刚读完一个关于错失与遗憾的段落,作者的笔触细腻,带着淡淡的感伤。林煖的目光从墨香犹存的书页上缓缓抬起,有些失焦地落在窗外那棵历经数载、已然枝叶繁茂如华盖的香樟树上。阳光努力穿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她手边的原木地板上,投下无数细碎而跳跃的、如同金币般的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一种深切的、平和的、如同大地深处涌泉般的暖意,从她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的皮肤表层开始,不急不缓地,向四肢百骸渗透、蔓延。这暖意最终跨越了千山万水,安稳地、沉甸甸地落定在心脏的位置,像一个远归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可以永远栖息的暖巢。
很暖。
这种温暖,与窗外慷慨的春日有关,却又不全然依赖这外在的恩赐。它稳定,持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感,源自于她的内部,像一口经由地壳深处漫长孕育、终于被她寻获的、永不枯竭的温泉,正持续不断地、安静地向她自身的整个世界,散发着令人无比安心的、恒定的能量。她不再需要向任何人、任何外在的光源,乞求或借贷温暖。
她微微倾身,端起手边小圆桌上那杯泡着枸杞和菊花的淡茶。白瓷杯壁传来恰到好处的温热,氤氲的水汽袅袅上升,像一层薄纱,暂时模糊了她的视线,也让书房里的景致变得柔和而梦幻。不知怎么,在这片温润的朦胧里,脑海里如同老式放映机跳帧一般,忽然毫无征兆地闪回一个很久远的、几乎褪成单色调的画面——那个身形清瘦、脸色总是带着一丝苍白的少年,在尘土飞扬的操场跑道上,仅仅因为她随口说了一句飘动的绳子“有点可爱”,而极为罕见地、带着些许无措地微微别过脸去的侧影。那一瞬间,他耳根似乎泛起过极淡的红晕。
没有害怕,没有因回忆侵袭而引起的心悸,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关于“如果当初”的遗憾。
这感觉,就像偶然想起某本读过的小说里,某个笔墨不多、面目已然模糊的配角;或者像是在博物馆幽静的展厅里,路过一个玻璃陈列柜,里面摆放着一件标注着“年代久远,具体用途与意义不明”的古老展品。你知道它存在过,但它与你当下的生命,已经隔着一层厚重的、绝对安全的时光玻璃。
她甚至能带着一丝近乎旁观者的、淡淡的平静想:江寒至,你现在,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还好吗?
她从一些早已疏远的中学同学那里,零星听到过关于他的后续。据说,他后来勉强考上了一所北方的普通体校,依旧沉默寡言,但身上那股曾经让周围空气都为之凝滞的、具有攻击性的偏执气息,似乎消散了,只是比常人显得更加疏离和难以接近。他仿佛彻底接受并内化了那种“观测者”的命运,像一颗被设定好固定程序的卫星,安静地、循规蹈矩地待在自己那个狭小世界的轨道里,不再试图用引力去干扰、去闯入任何他人的星系。
他成了她庞大记忆图景里一个永恒的、具有特殊意义的坐标点。不常被主动记起,却因其代表的警示意义而无法被彻底抹去。他像一个路标,永久地立在她来时的路上,一面提醒她情感的边界与自我的主权何其重要,不容侵犯;另一面,也无声地印证着她当年穿越那场巨大情感风暴后,所展现出的、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坚韧与生命力。
那个总是下意识觉得寒冷、需要不断向外、向另一颗遥远而危险的星球乞求光和热的自己,已经被她亲手、郑重地,留在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风声鹤唳的、冰冷的冬天。
因为她自己,已在漫长的跋涉与艰难的重建中,逐渐生长、蜕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可以自我滋养的、能够恒定地保持内心温度的、独立发光的生命体。
阳光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挪移了几分,地板上的光斑随之变换了形状,像一群顽皮的光之精灵。林煖微微动了一下身子,将滑落肩头的米色薄毯重新拉好,指尖触及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羊毛织物,传来一片细腻而妥帖的暖意,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她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膝头那本小说上,随着情节的推进,她的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松而柔和的弧度,继续着她安静而投入的阅读。
窗外,流云舒卷,聚散随缘,如同无声流淌的岁月。
室内,她与她内心那片已然升起、不再陨落的光明,温暖地、宁静地,同在。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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