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安全距离

江寒至没有离开学校。

这或许是现实世界与理想剧本最大的偏差。他没有像某些暗黑故事里那样遭遇毁灭性的打击,也没有凭空消失。学校的处理方式是严厉的,却也是务实的、遵循规则的。一纸“留校察看”的严重处分通告,悄无声息地张贴在公告栏不起眼的角落,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当时激起过短暂的涟漪,随即迅速沉底,被新的校园八卦所覆盖。他被强制要求接受定期的、专业的心理辅导,这是处理方案中明确且不容置疑的一条。

然而,最具约束力的,并非这些明面上的惩戒。一份由学校德育处牵头,双方家长(林煖的父母与终于被请到学校、面色凝重异常的江寒至父母)共同签署的、措辞严谨甚至堪称冰冷的“行为规范协议”被正式建立并执行。这份协议,像一道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电网,明确而详尽地划定了不可逾越的边界——物理上,必须保持至少五米以上的距离;数字上,所有社交平台的拉黑与屏蔽是基本前提,禁止任何形式的信息传递,包括但不限于信件、纸条、第三方传话;以及,任何可能被解读为“接触”或“关注”的眼神、手势,都在被禁止之列。协议的末尾,用加粗的字体强调:任何违反上述条款的行为,无论情节轻重,都将导致立即的、不容任何辩驳的开除。

于是,校园里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心照不宣的“新秩序”。

他依旧穿着那身熟悉的、代表体育生的训练服出现在操场上,但跑道不再是他可以自由选择的领域。他被明确调整到了最靠近内侧、几乎贴着草坪边缘的那一圈,一个与林煖惯常坐着看书或发呆的看台位置,形成最远对角线距离的角落。他奔跑的身影,从此被限定在了那个狭小的圆周里。

他依旧会出现在教学楼的走廊、人声鼎沸的食堂,但他的身边,总若有若无地跟着一位被学校指定的、身材高大、神情严肃的、较为年长的体育生学长。那位学长的存在,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移动的监督哨。他不与江寒至交谈,只是沉默地保持着几步的距离,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确保那条“安全距离”的红线,不曾被踏足。

他像一颗被航天中心强行干预、用精确计算改变了运行轨道的星球,依旧在原来的星系(校园)里公转,却被永久地、彻底地剥夺了所有的引力与交互的可能。他成了一颗只被允许安静存在、按固定路径运行的、冰冷而孤独的天体,一个校园里活生生的、带着警示意味的“标本”。

林煖偶尔,还是会不可避免地看见他。

在课间拥挤的走廊尽头,当人流将他们推向同一个方向时,他会像是触发了某种警报系统,立刻僵硬地侧过身,面向斑驳的墙壁,将整个背部留给她,直到她和其他同学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走廊另一端,才缓缓转回。

在食堂排队时,如果他端着餐盘,无意中发现林煖就在相邻的队伍里,哪怕只隔了几个人,他也会立刻沉默地、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队伍,宁愿放弃当天的午餐,饿着肚子离开,也绝不冒一丝一毫“靠近”的风险。

他们的目光,曾有过一次极短暂的、在楼梯转角因人流对冲而几乎无法避免的交汇。那一刻,林煖清晰地看到,他没有像过去那样,用那种带着偏执占有欲的、冰冷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紧紧锁定她。相反,他的眼神在接触到她视线的那零点几秒,像是突然被高温的烙铁灼伤,迅速地、几乎是狼狈不堪地垂下了眼睫,视线仓皇地落在自己的鞋尖上。那一刻,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怨恨,没有不甘,没有歉意,只有一片空白的、近乎僵硬的、仿佛所有情绪都被抽干了的平静。

他没有变得悲惨——至少在外人看来。他的文化课成绩依旧维持着中游水平,不突出也不垫底;他的体育训练依旧按时参加,成绩不好不坏。但他身上那种曾经让林煖感到毛骨悚然的、偏执的、带着强烈侵略性和不稳定性的“生气”,确确实实地消失了,蒸发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规训后的、死气沉沉的沉寂。他像一个被抽空了大部分内核、只保留基本运行程序的容器,在学校严格划定的框架内,机械地、精确地履行着一个“学生”的日常,没有灵魂,没有波澜。

他没有再试图传递任何信息。没有迟来的、或许只是为了自我开脱的道歉信,没有试图通过任何渠道进行的、苍白无力的辩解。彻底的、绝对的沉默,成了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姿态。这沉默,不同于以往那种带着惩罚意味的冷战,而更像是一种被规则和法律强制约束后的、失语的状态。

林煖是从几个与他们都有交集、但关系并不密切的“共同朋友”那里,零星听到一些关于他的、近乎传闻的、被反复咀嚼过的消息。他们说,他几乎不再与队里以外的任何人交流,训练结束后总是独自一人,像逃避什么似的快速离开操场;他们说,偶尔会看见他,在训练间隙,靠着器材室的墙壁,长时间地望着操场边那棵花期已过、开始凋谢的樱花树发呆,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听着,心里没有任何波澜,既不觉得快意,也不感到怜悯,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遥远国度里的陌生人的逸闻。那些关于他“孤独”、“沉寂”的描述,无法再在她心中激起任何涟漪。他的痛苦,是他的课题,与她无关了。

她没有忘记他。这不可能。他成了她青春记忆里一个无比鲜明的、色彩浓重到近乎刺目的、却已彻底定格的警示符号。他提醒她,情感的边界何其重要,不容丝毫模糊;扭曲的依存何其危险,足以摧毁一个人原本的模样。他像她人生课本里,用巨大代价和挚友的泪水换来的、血泪写就的、沉重的一章。这一章,已经被她用力地、彻底地翻了过去。她不会再回头阅读,但那个章节的标题,会永远印在那里。

他没有获得世俗意义上众叛亲离、穷困潦倒的悲惨结局,他只是被一种强大的外部力量,永久地、牢固地固定在了她生命轨迹的“过去式”坐标上。他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独自承载着那份由他自身的偏执、失控与越界行为反噬而来的、无人可以分担的、巨大的空洞和死寂。这是他必须背负的因果。

而林煖,在一个阳光明媚、连风都带着暖意的午后,自习课上偶尔抬头,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看着窗外那个在指定学长“陪同”下,在固定跑道内独自奔跑的、遥远而渺小的身影。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内心平静无波,像看一棵树,看一片云。

然后,她自然地转过身,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继续和同桌低声讨论着练习册上下一道关于抛物线或者电磁感应的习题。那些公式和定理,代表着确定的、有答案的、可以依靠努力去解决的未来。

窗外,春深似海,草木疯长,喧闹而充满生机。

窗内,笔尖沙沙,书页翻动,宁静而前程似锦。

他与她,相隔不过百米,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却已隔着整个宇宙般、安全而永恒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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