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梅竹马

寅时三刻,翰林院烛影幢幢。青瓦檐角悬着的夜露凝作冰珠,坠在阶前碎玉声声。

沈砚辞搁下朱笔,指尖无意识捻过宣纸毛边,《劝学篇》誊至末行,唯余落款未竟。方揉着酸胀的肩颈,目光忽地凝在案角。

素白绢帕托着油纸包裹的桂花糖,纸角已被摩挲起毛,透出些许清甜。

他伸出玉竹似的指节轻触,恍若碰着前朝秘瓷,心口蓦地泛起细密痒意,连眼尾都洇开薄红。

忆起承平十七年暮春。彼时他还是寄居侯府别院的寒门学子,因父早丧,随母投奔忠勇侯故旧。

那日蹲在老槐树下诵《论语》,饥肠辘辘间,竟将“君子固穷”念得支离。

“沈砚辞!又躲懒!”

清越女声自树冠飘落,带着娇憨的刁蛮。仰首只见苏清沅攥着槐枝悬在半空,鹅黄襦裙猎猎如蝶。

这位忠勇侯嫡女,京城最耀眼的明珠,从不唤他“沈公子”,总这般连名带姓地叫,反倒透出别样亲昵。

“非是躲懒...”他慌忙起身掸尘,腹中却传来鸣响。

少女噗嗤笑开,灵巧跃下时故意晃了晃纤腰,从袖袋掏出油纸包塞进他掌心:“娘亲小厨房新制的桂花糖,甜得很。”

那糖块还带着她衣香,隔着油纸能触到圆润轮廓。

他怔忡欲辞,知晓这是侯夫人特为爱女所制,京中贵女争相效仿的珍品,岂是他这白身能受。

“愣着作甚?”苏清沅直接摁紧他指节,“饿着肚子怎念圣贤书?”

银铃在双髻间脆响,“娘说你是文曲星下凡,他日蟾宫折桂,莫忘了请我吃糖。”

春晖透过槐叶缝隙,在她眉眼间流转成金。他攥着那块糖,直至汗湿绦纹也未拆。后来才知,那是她当日仅有的茶点。

自那时起,“苏清沅”三字便如种子,在他心土里扎根。他开始攒月钱想买全京城最贵的糖;

她攀树摘鸟卵,他便在树下张开衣摆;为瞧镇北将军萧策演武,她翻越府墙,他就在侯夫人跟前打掩护,甘领责罚。

只是这心事,从未敢宣之于口。皆知苏清沅心里装着的是萧策那般英雄,那个能横槊赋诗,勒石燕然的大将军,而非他这等文墨书生。

“大人,寅正了。”翰林院典簿奉茶入内,见他对着糖块出神,轻声提醒。

沈砚辞回魂,将桂花糖珍重纳入袖囊。起身整理青缎官服时,喉间漫上苦涩:“外间可有消息?”

今日当是边关战报抵京之日。

典簿果然眉飞色舞:“镇北将军又传大捷!斩首数千,收复三城,圣心大悦要晋镇国公呢!”

他指节微紧,瓷盏沿口沁出凉意。萧策总是如此,轻易揽尽世间荣光,连同她的目光。

“晓得了。”淡声应罢,心里已拿定主意。苏清沅既崇敬萧策,此刻定在侯府外等候战报。夜露深重,她素来贪靓少衣...

饮尽残茶提灯而出,长街空寂唯有梆声。绕过两条巷陌,果见侯府角门外熟悉身影。

苏清沅穿着粉缎夹袄,薄纱披风在夜风里翻飞,踮脚望向驿道方向,鼻尖冻作胭脂色。

“清沅。”他放柔声线。

少女转身,眸中星子乍亮:“沈砚辞?你怎在此?”

“下值路过。”解下墨狐毛披风罩在她肩头,“霜重露寒,仔细风寒入体。”

带着体温的披风裹住单薄身躯,她怔怔抚过风毛,瞥见他仅着鸦青官袍在风中微颤:“那你...”

“男子汉火气旺。”他弯唇掩去涩意,“在等战报?”

“萧将军又立大功!”她眼底迸出光华,比划着剑式,“听说这回直捣匈奴王庭!”

沈砚辞望着那簇光,喉间发紧。明知不是为他而亮,仍忍不住想护住这捧焰火,哪怕只是分她半肩风露。

“战报将至。”指向街角茶寮,“那儿备着姜茶,且去暖着,捷报来了说与你听。”

见她犹豫望向府门,终是点头应允。

二人坐在袅袅茶烟里,他推过煨着的紫砂杯,看她捧着暖手,指尖还沾着糖霜。

袖中桂花糖蠢蠢欲动,终究按捺下去,此刻她只想听萧策的传奇,哪在乎这点甜意。

更漏声里,他凝视她专注侧颜,暗想:若能永远这般守着,纵使她心系他人,又何妨。

却不知多年后回首,才惊觉,有些守望,注定要跋涉过万水千山,方能抵达她心岸。

晨光熹微透入轩窗,将《史记》竹照得字字分明。沈砚辞方褪下官袍,便闻院门银铃骤响,苏清沅攥着笺纸闯入,鬓间珠翠乱颤。

“快看!萧将军露布!”她将战报拍在青玉案上,颊生丹霞,“不仅破敌数万,连夺三城!圣上要封镇国公呢!”

沈砚辞接过军报,墨迹犹带边关沙尘。能想见萧策立马横槊的英姿:明光铠浴血,狼纛卷朔风,确配得上“英雄”二字。

可见她喜难自禁的模样,心尖仍泛起酸涩。

记得初遇萧策是五载前上元节,那位刚自玉门关归来的少将军随忠勇侯赴宴,在府门前撞见偷溜出府看灯的她。

银甲将军俯身笑赞“小姑娘有巾帼气”,从此她便总说“要嫁当嫁萧郎将”。

“帮我写封贺帖可好?”她扯他衣袖,带着小儿女娇态,“想贺萧将军高升,可我字丑词穷...你笔墨最是风流!”

纤指隔着薄绸传来暖意,他心跳漏拍。欲拒还迎间,瞥见她秋水明眸,终是认命研墨:“欲言何语?”

“祝将军身体康健再建殊功!说我定勤习骑射,将来亦要效命疆场!还有...”她絮絮说着,眸中星河欲转。

他悬腕运笔,馆阁体工整如刻。惟自知笔锋暗藏千斤,这封给情敌的贺帖,字字皆是他心头痛楚。

“可还有未尽之言?”搁笔抬眼。

她咬唇思索,忽然拍手:“添句边关苦寒,让他珍重!”

他执笔的手微滞,终在笺尾添上:“塞外风刀,万望珍摄。”

未告诉她这是自己私心,既怕她觉此语多余,更怕隐衷泄于字里行间。这句嘱咐,半是遂她心愿,半是己身祈愿。

惟愿那人平安归来,护她永展笑颜。

他递过写就的贺笺,指节微微泛白:“且看看可还使得。”

苏清沅接过细览,读到末尾“边关风烈,万望珍重”时,眼波倏然一滞,抬眸望向他:“你怎知...我正欲嘱他此事?”

沈砚辞心口骤紧,垂眸整理袖口:“不过揣度...朔漠苦寒,将士戍边不易,添句叮咛总是好的。”

她未深究,笑涡浅漾:“难为你这般周全!这贺笺写得极好,萧将军见之必喜。”小心将信笺收进袖囊,郑重施礼,“多谢沈兄!待来日必当奉上桂香楼最上等的糖霜方糕。”

他颔首浅笑,唇边噙着未能道出的涩意:“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待那抹雀跃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他伫立良久方转回书案。指尖抚过残笺,墨痕犹带清漪香气,恍见方才运笔时她鬓边碎玉簪微微晃动的光晕。

此生大抵终是如此,望她为他人喜,为他人忧,而立原地者,永远只是可替她誊诗笺,解围困的“世交沈郎”。

然心底仍存妄念,盼她某日回首,见这青石巷口始终伫候的身影。纵如萤火微光,亦愿守候至霜雪满肩。

狼毫轻蘸余墨,在素笺落下“清沅”二字。晨光透牖,照见墨迹里深藏的未敢言说,如初春薄冰下暗涌的暖流。

忠勇侯府夜宴设于后园水榭,暮风携荷香,拂得廊下宫灯轻摇。

沈砚辞执盏立于暗影处,目光不自主凝在石榴红裙袂间,苏清沅正执纨扇与贵女们说笑,裙裾翻飞时恰似灼灼榴花。

“沈大人独酌岂不寂寥?”吏部周尚书近前拍肩,“方才还见清沅姑娘寻你呢。”

沈砚辞敛眸举盏:“女儿家叙话,某不便叨扰。”

周尚书压低声道:“你与苏家的娃娃亲满城皆知,侯爷夫妇又向来器重,何不早日......”

话音未落,忽闻水榭那端哄笑骤起。但见锦衣公子围住苏清沅高声道:“听闻姑娘与沈大才子早有婚约?当真佳偶天成!”

纨扇倏然停顿,苏清沅蹙眉扬首:“此言差矣,我何曾说过要嫁他?”

满座霎静,沈砚辞指节泛白,酒液溅湿官袍犹未觉。周遭目光如芒刺背,却见那姑娘眼波粲然续道:“若论婚嫁,当配萧将军那般沙场英豪!”

忠勇侯夫人急步上前欲阻,沈砚辞已整袖近前,朝夫人深揖:“世妹年幼慕勇,戏言耳,夫人莫要挂怀。”

转身温声问:“清沅可是敬慕萧将军保家卫国之志?”

苏清沅触及他眼底柔光,终是低首轻应:“确...确是敬慕。”

待众人散去,她挨近轻扯他袖角:“方才...可教你难堪了?”

“无妨。”他接过侍从奉上的蜜饯匣子,“《穆桂英挂帅》将开锣,某陪世妹同观可好?”

戏台锣鼓喧阗时,他始终护在她身侧,以肩背隔开熙攘人流。夜风拂过她衔着蜜饯的鼓囊腮帮,灯火在那张明艳侧颜投下温柔光晕。

原不必做她心尖上的英雄,能永远当那个递蜜饯,挡人潮的青梅竹马,便很好。

深夜的京城,早已没了白日的喧嚣,只有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子,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

沈砚辞刚从翰林院回到自己的小院,还没来得及换下官服,就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伴随着“驾!驾!”的呼喊声,声音越来越近,带着几分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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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婚后爱之青梅竹马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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