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初遇在伦敦的十月。
林钟考上了英国前十的商科硕士,在那留学一年。
家里的经济条件虽算不得大富大贵,但也小康有余。茶厂经营了几十年,有长期合作的经销商。他们租了附近闲置的茶山和茶园,扩大生产规模,制作售卖一条龙,生意做的很大。爷爷林丰清作为厂里的一把手,在当地把“茶王”“金奖”的头衔拿了个遍,已小有名气。
林钟从小耳濡目染,实力自然不差,但林丰清不希望他拘泥于南城这个小天地,支持他出国读研,见过世界的更多面后,再决定人生的方向。
于是林钟只身飞越一万公里,去看南城以外的世界。
作为对烧饭毫无天赋的新手,这一年对他最大的挑战不是写论文,而是下厨。他这鬼见愁的厨艺,除了煮些简单的面食外几乎为零,调味的料包还都是从国内背过去的。
出发前李女士对他实在放心不下,去超市买了一箩筐的速成汤料包,玉米味的,酸辣汤的,鸡汤的,有什么拿什么,塞了半个行李箱。
林钟对此很有自知之明,从头至尾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学校的单人宿舍统共16平,内置厨房大约只有3平米,小的可怜,不过对林钟来说足够。除去必要的刀具,架子上摆的只有两个碗,一双筷子,一个汤锅,和一个平底锅。
平底锅也不是买来煎蛋用的,只是它不容易糊锅,代替小炒锅的功能,焯点芦笋之类的蔬菜。
是焯,不是炒。把蔬菜烫熟而已。
他倒也不是炒不熟,就是做出来实在难吃。出发前爷爷和李女士给他轮流突击了一个月,林钟还没喊停,他们自己先认输了,承认烧饭这件事居然也需要天赋。明明只是撒点盐、拨两下的事儿,他总也把控不好。
这天林钟在宿舍煮面,住在隔壁的同学焦好运闻着味过来串门,毫不意外地又看到一碗说不清道不明的大杂烩。
两人是同班同学,班里就这么两幅中国面孔,上课第一天就加了联系方式,成了好友。
焦好运为人热情直率,相处起来非常轻松。他对着扎实的面碗沉默了半晌,欲言又止,一时不知道是给林钟再加加油鼓鼓劲,还是劝他趁早放弃。
最终还是决定直接一点:“你要不还是吃学校食堂吧,这一碗糊了吧唧的太没食欲了。”
“食堂有什么好吃的?印度炒饭还是炸鱼薯条?”林钟反问他。
焦好运撇撇嘴,想起味同嚼蜡的炒饭就面露难色,一个都不想选:“当我没说…我再想想别的。”
焦好运靠在门边,看林钟小心地挪动步子,把晚饭平移到了书桌上,由于分量过足,面汤洒了一滴出来,不出意外烫了手指。
他啧出了声,道:“楼下两百米,不是有家麦当劳吗,快餐也比吃这个强。”
“我们才刚来没多久呢,总不可能吃一年的麦当劳。我再练练手,没准什么时候就突然成功了呢。”林钟把手里的生菜芦笋香肠蛋花面端到书桌上,期待新朋友能给点善意的安慰,“今天这碗是不是比昨天进步不少?”
焦好运往书桌方向走了两步,单人寝室的空间太小了,他几乎两步就从灶台跨到了书桌前,仔细看了一眼,丝毫不留情面,诚实地打击他:“恕我眼拙,没看出来。”
不等林钟开口,焦好运转头就溜,走时还回头又补了一句,“听我的,早日放弃吧。”
他也是个不会烧饭的损友,但林钟比他稍微强一点,至少勇于挑战,且越挫越勇。
越勇越挫。
到这第十天了,类似的配方起码煮过五次。不能说丝毫没有进步,只是进步得很不明显。突破的点只在于食材的丰富度上,比如第一天的时候只有生菜,再比如昨天的那碗还没有放香肠。
有荤有素,饿不死就知足吧。林钟看得还挺开。
他点开电脑里的文献资料,心道难啃的作业配难吃的晚饭,挺好。
不过下一秒他就反悔了,起身加了点盐,对着糊成一团的汤面反思:下次还是不要偷懒,煎成荷包蛋吧。
蛋花确实有些丑,搅合在面里十分影响美观。
煎两个就更完美了。
在没得挑的情况下,林钟算是非常好养活。要么吃好的,要么吃饱就行。
有这样糊弄自己的,就有精细的。
有些人累死累活也学不会的技能,对另一群人来说就是手到擒来的事。孟谨洲从没有刻意地学过,小时候跟着住家阿姨看了两眼便无师自通了,再复杂的做法都能领悟。
盐些许,对他来说就是随手一抖。酱油适量,也凭空用肉眼把控,连勺子都用不上。没试过的菜谱头一回就能复刻个七七八八,第二次就能更精进。
对此只能说,天赋很重要,没法强求。
当难度系数化为零,做饭甚至成为了他轻松解压的消遣,能将一天的疲惫消耗一扫而空。跟看人一样,他对菜的品相也有点颜控,牛肉要纹理漂亮,番茄要长得标致,生菜的根部不能有锈斑。
下课回到公寓,便安排了一顿滑蛋牛肉饭。滑嫩鲜香,色泽饱满,可惜除他自己外无人分享。
一边了无生趣地吃糠咽菜,一边是孤独的美食家。
谁也没想到这样截然相反的生活也会有交叉的时刻。
就在林钟打算煎荷包蛋的那天,一位热心的英国同学给他倾情推荐了学校附近的快餐店:“Lin, do you know the Asian restaurant? That’s really amazing! You must have a try.”
他连用了几个夸张的形容词,让林钟有点难以抗拒。直到听说快餐的性价比很高,林钟更是心动,并直接付诸了行动。
按道理他该对英国人的口味存疑,尤其是当这位同学说这家店的味道比中国城强很多的时候。
只是试一下也不亏,他放学后就去了。
这家店其实还挺显眼的,就在学校斜对面,也在他乘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林钟不止一次注意到,荧光绿的招牌,配合着金黄色加粗的字体,不论何时不论哪个角度都亮得扎眼。
只是店名起得诡异—— “Yami”,不中不日的,让人猜不透老板究竟来自哪个国家。
林钟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走进去了。
店内售卖的套餐与店名一样,融合了各国元素。
他这种料理黑洞都能一眼看出来盒饭采用了日式的搭配,韩国的酱料,美式的饮料,还借鉴了中国的盖浇饭,混搭的很另类。
来都来了。林钟想。
于是他站在保温柜前仔细研究,看哪个更好吃一些。
糖醋肉首先被排除。浓稠的酱汁把米饭染得橘红一片,浸透了每一颗米粒还不够,一直渗到盒子底,光是想象都让人牙神经一跳。
林钟斟酌了一会儿,在照烧鸡块和糖醋排骨之间徘徊,犹豫不决时使出了最常用的方法,在心里默数:糖醋排骨还剩8份,照烧鸡块是7份。
凭借微弱的差距,林钟向照烧鸡块盖饭伸出了手——决定遵从大众的选择。
摸到饭盒的边沿,温热的触感刚给林钟增添几分满足,身后就响起了议论声。
那人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且亲切的母语入耳格外清晰:“这饭看着就很难吃,谁会来买啊,亚洲人还是欧洲人?”
林钟听到前半句的瞬间下意识愣了神,来不及缩回手,肢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把饭盒捏在了手里。
太阳穴突地一跳,他顿时有点尴尬,放也不是拿也不是,胃口当即就减了八分。
随后尴尬转成恼怒,他回过头想看一眼说话的是谁。目光扫过一圈,很快就锁定了对象。
在一群金发碧眼的大高个里,那人身量匀称,素色的T恤勾勒出修长的身形,一头干净利落的黑发,衬得整张脸都很出挑。
林钟不小心就多打量了几眼,回过神来发现那人与他对上了目光。
“不好意思——”嫩黄色的卫衣格外清爽耀眼,孟谨洲看着他,转而瞧见林钟手里的饭盒时更是明显一愣,立即快步走过来。声音有些窘迫:“中国人吗?”
林钟点点头。
“我刚刚就是瞎聊天,不是有意对你说的。” 孟谨洲其实声音还挺好听的,清润又富有磁性。
只是这么好听的声音怎么能说出这么伤人伤饭的话。
林钟努了努嘴,用眼神示意手里的饭:“但凡我早来一分钟,或者你晚来半分钟,这会儿都买好单了。”
他摊着手,不大高兴。
孟谨洲低头撞上那双明净清澈的眼睛,像猫似的,有点埋怨。
他不知怎得就想起小时候邻居家的短毛猫。平时温顺又爱发嗲,食盆里有小鱼干的时候就讨好地跟主人贴贴,一旦被添了不喜欢的营养粉,就竖起飞机耳,虎着张小脸生气,可爱得要命。
林钟此时的表情就跟被添了蔬菜粉的样子差不多。
“我刚刚是在跟我同学说话——”孟谨洲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笑了,意识到这样不礼貌又赶紧收住,把身后的外国人拉过来,抱歉地说,“他说这家生意很好,路过就进来看看。”
骗鬼呢,你跟外国同学说中文?
不解释还好,这么一说,就更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了。
林钟皱了皱眉。
“他在学中文,能听懂,”孟谨洲看他一脸不信,连忙道:“毕竟在这说人坏话用英语也不合适。”
“...”开在伦敦的亚洲快餐店,你说什么语种都不合适吧。
林钟不想听眼前这位点评大师再发表什么美食言论,好不容易买一回现成的,竟然就倒霉地摊上这种事儿。
更倒霉的是,已知这饭难吃,他捏在手里这么半天,还得买单,然后不浪费地吃完。
“算了,这么蹩脚的说辞你还是骗别人去吧。” 林钟转过身,打算去结账。
孟谨洲无礼在前,说什么都像在狡辩,一时解释不清,急得把方才站在身后的大高个同学拉了来,替他说话。
Max温暖一笑:“你好,Mattan说的是真的,我会一点中文。”
林钟没想到对方居然不是编瞎话,闻言愣了愣,转过头,不可思议地扯了扯嘴角,勉强地对外国友人笑了笑:“没关系,你中文还挺好的。”
“谢谢。”Max说。
气氛有所缓和,孟谨洲借机开口:“同学,实在不好意思,要不我请你——”
没等他说出后半句,林钟摆摆手:“不用了,一场误会而已。”说完便去结账了。
孟谨洲本想说请林钟去他家吃饭的,反正Max今天要去蹭饭,多个人还能发挥的更好些。
但林钟没给他这个机会,瘦高的背影转眼就消失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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