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凉亭吵架后，荀昭每日早出晚归，不知道跑哪儿鬼混去了，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而且东宁国可与其它地方不一样，自八百年前封婷皇帝在仙人的庇佑下，开国立朝便是以女子为尊，男子卑贱如尘，外边取悦女子的花样多得超乎想象，城东有一条良坪巷子简直是女人的温柔乡，当红倌魁那叫个姿容妍丽，床上伺候的功夫堪称臻至化境。
最不省心的是荀昭长得就让很多男人愿意掏光家底倒贴。
从满脸疤痕的独臂掌柜口中撬到这些消息后，宁无虞狠狠扯断了一根头发，才忍住不至于因嫉妒而让自己面目扭曲。
怪不得他前天好不容易逮到荀昭时，看到她手里拎了香囊手帕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消说肯定是外面野男人送的。
这天宁无虞特意起了大早，堵在荀昭门口，气势汹汹，开门见山地问：“你要去哪里？”
荀昭胡扯：“赚钱啊。”
宁无虞冷笑一声：“我要跟你一起去。”
荀昭头疼地敲了敲额角：“小少爷，你看看你现在这身子骨跟我去了又能有什么用？”
宁无虞斩钉截铁：“我要去。”
荀昭呼出一口气，斜斜地倚靠在门框上，上上下下地逡巡打量他，这归隐居灵气淳澈无垢，他休养生息几天总算恢复了些许，脸色仍透着种不正常的苍白，初见时眉宇间的阴鸷灰败却奇迹般消褪殆尽，如今纯粹只是个病弱又美貌的矜骄少年。
她倏地板着脸，严肃道：“我也不是不可以带着你，但你要向我证明你的本事。”
宁无虞跃跃欲试：“怎么证明？”
“我就考考你。”荀昭好整以暇，“城东家的小明上吊了，我问你他为什么要自杀？”
“这有什么难的？”宁无虞神采焕发，胸有成竹，“只需要去查访他的生平就能推断出缘由。”
荀昭笑里藏刀地追问：“所以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我没有查访过……”宁无虞试图解释，然后猛地醒悟过来，瞪大一双微弯的狐狸眼，恼羞成怒，“你又戏弄我？！”
“你才看出来？”荀昭白他一眼，径直撞开他的肩膀，大步离去。
宁无虞揉着肩膀，忿忿不平地盯着她昂首阔步的嚣张背影。
“还愣着干嘛？”荀昭忽然回头，对他招手，“走啊。”
宁无虞心下一喜，却是赌气地站在原地不动，嘴硬道：“愿赌服输，我说不去就不去。”
“我叫你跟上。”荀昭大步前行。
“这可不是我要跟着你，是你求我的。”宁无虞冷着脸，火速跟了上去，嘴角翘起，又很快压下。
东宁京繁华依旧，欣欣向荣，街道两旁店肆林立，那突兀横出的飞檐上高高飘扬的着五颜六色的醒目幌子。
秋日清朗湛蓝的天空不断略过一只只灵巧的燕子，乘着地上百姓唱的哀婉歌谣，齐齐掠入高天云霄。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荀昭和宁无虞混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就像两滴水融入大海。
大病初愈的少年嫌弃道：“这唱得真难听。”
荀昭不置可否，只说：“整座城上到八十老母，下到三岁小孩都会唱。”
宁无虞纳闷：“你怎么知道的？”
荀昭白他一眼：“打听的呀。”
宁无虞微微睁大狭长的凤眼，似是难以置信：“你没鬼混？”
荀昭一脸正直：“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个正经人。”
宁无虞偷偷翻了个白眼。
两人在大街小巷间，漫无目的地到处乱逛。
“好奇怪啊，怎么每家每户的门楣上都贴着镜子？”宁无虞疑惑呢喃，走在街上放眼望去，那些打磨明亮的铜镜折射阳光晃得人眼睛花。
顿了顿，他矜持地抬起下颌：“不用你说，我知道世俗百姓相信妖魔鬼怪惟不能易镜中真形，所以会拿镜子来驱邪。”
荀昭：“……”
她压根儿就没打算开口，好吧？
半晌，宁无虞扯了扯她的衣袖，颇为好奇地问道：“你不是说赚钱吗？你打算怎么赚？”
“摆摊，算命。”荀昭手里拎了串红艳艳的糖葫芦，也不吃就是拿着玩，“待会儿你扮成客人到我摊子上问卦，然后……”
街上人声嘈杂，荀昭怕他听不清楚，又涉及到商业机密，便往他那边偏了偏头，一边轻声诉说，一边随着人流往前。
在她靠近的一瞬间，宁无虞炸毛似的浑身绷紧，抱都抱过了，他紧张个什么劲儿？不着痕迹地掐了一下手心，宁无虞刚抬眼就迎上荀昭疑惑探寻的目光。
“你有没有认真听？”
“……有、有啊。”宁无虞方寸大乱，差点以为自己的心要跳出胸膛，胡乱岔开话题，“尚未入冬，他们怎么都戴着额带？”
荀昭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摩肩擦踵间确实有许多人已经戴上御寒之用的额带，但花里胡哨款式繁多，明显装饰打扮的意味更重。
“好看呗。”荀昭随口一说，其实她是知道的，东嘉凝姨母生前最是喜欢配饰额带，剑宗香堂里的画像上，东嘉凝约莫二十余岁，一身浓浓的书卷气，却又英姿飒爽。
突然间，荀昭神情愣住，她无意一仰头看到阁楼上赫然站着一个五官明艳，气度雍容的宫装女子，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眸若春水，清波流盼。
她静静地凭栏而立，头上倭堕髻斜插一根金步摇，缀着细长流苏，纹丝不动。
“你看你看，那个姐姐长得太漂亮了。”荀昭两眼发光，九等品貌，她终于找到一个九等品貌的大美人了！
她激动地扒拉宁无虞，后者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伸长脖子使劲张望，一头雾水道：“你捏我的时候能不能轻点？还有哪有什么姐姐？正经人就是这样正经的吗？”
“就是对面二楼。”荀昭抬手一指，宫装美人微微垂眸与她四目相接，那双乌黑沉郁的眸子，寂然如死。
荀昭的手指忽然一颤。
宁无虞真是被她搞糊涂了，对面应当是一家酒楼，二楼靠栏杆处也摆着座位，但时候尚早，只有零星几人入座用饭，虽然那些都是女子，但也没美到令荀昭如此失控的地步。
宁无虞见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对面，心下发紧，干脆伸手掰过她的脸仔细察看：“没有，真的什么没有，荀昭，你是不是傻了？”
“你不仅傻，而且瞎。”荀昭拍掉他犯上作乱的爪子，抬腿就要往酒楼里冲。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金光宛如从天而降的陨石向宁无虞袭来。
“那个孙贼？竟敢当街行凶！”荀昭猛地回头，目露凶光。
她这下顾不得去找如画美人了，脚尖蹬地，飞扑上去将宁无虞扯到身边，快速后撤，浮游猛地掠出迎上那道金光厮杀纠缠。
嘭——
一声巨响，两者同时砸得青石路面寸寸皲裂，蛛网似的裂痕噼里啪啦不断蔓延，街道两边的楼阁建筑轰然坍塌，人群瞬间作鸟兽群散，看样子就知道是仙家手段，她们这些老百姓命苦哟。
有浮游争取时间，荀昭很快便带着宁无虞来到安全地界，甫一落地，宁无虞便要挣开她搂在他腰上的手，虚弱地呵斥：“拿开……手，你别碰我。”
错失美人，荀昭也有些愠怒：“就你这破烂身子，你以为我想碰你？”
鼻尖莫名其妙地一酸，宁无虞狠狠别开脸，不想跟她多说半句废话。
荀昭飞快回首，她没去看烟雾弥漫后偷袭者的真面目，而是四处张望，在混乱的人群中，寻找那位宫装美人的下落。
待尘埃落尽，只剩一片残垣断壁。
荀昭握着回到她手上的浮游，簪子上星星点点的金光尚未全部散去，她从中嗅到了一种宽宏慈悲的佛道气息，可为什么一出现就要杀宁无虞？
好不容易养出几分血色的少年面容煞白，拉住荀昭的手，慌乱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荀昭，我觉得这里处处透着古怪，我们、我们离开吧？”
“古怪就对了。”荀昭一脸平静，“你们家跟佛门是不是有仇啊？”
宁无虞不明就里，摇头道：“没有。”
荀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反手挽起长发，试了几次都没挽好，便不动声色地松开手让浮游来。
师傅顾明月曾经对她说，阿昭，千年前，芸芸众生皆被无形的气运操控，有人生而为王，有人一生落魄，就像话本上白纸黑字写好的故事，但如今不同了，你可以选择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
我带你走遍千山万水，看尽人世百态，有无数条路摆在你面前，你可以择一而行，也可以依靠自己走出一条新的路。
但无论如何，你要记住，你是自由的，你只属于自己。
一只黑白相间的燕子从头顶掠过，荀昭扶正发髻里的浮游。
小时候她捧着脸畅想未来如何游历江湖的时候，师傅从不多加评说，但东宁京是顾明月唯一一个明言直说将来要陪她游历的地方。
所以，这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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