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暑假，明州市天气热得很，正好是大暑日，老头子念叨着‘一饮二晒三烧’。田埂里的庄稼人歇不得，他煮了甘草金银花的水在大水壶里，就放到观里祖师爷殿里，等路过的人渴了累了，坐下来解渴消暑。”
李不寻仰头目不能直视炽热的日光，抬手挡了一挡。
“煮伏茶，晒伏姜，烧伏香，说起来，那几日家里的味道和你煎的桂枝汤还挺像的，辛辣回甘。他做这种事做了几十年了，一过夏天，南山附近哪家有伤风咳嗽胃寒的，来讨上一把这日晒好的姜和红糖，拎点蔬菜鸡蛋来换。”
才刚立夏，大暑还远，但础州偏南，气候燥热，已经有蝉鸣蛙声了，这气候与明州市的大暑也相差不多。
说话间就走回住的地方，苏春稠没病没灾睡得好，她一点都不困，也用不着休息。
李不寻卧在床头，李木叶枕在他臂弯，他头一次听说他爹的师父的事，不闹不跳，全神贯注。
“那年晒的姜发霉了，因为大暑之后连下了好几天的雨。雨最大的那日，师父他说要出趟远门，让我好好看家，不要乱跑，他就没有回来。”
“在之后，我收到了魏三秀观主的信函，让我去础州一趟。”
李不寻倔强道：“他说老头子离世了，还说他是寿终正寝，爷一没看到遗骨，二不知道死因，怎么可能接受这种荒谬的说法！”
无知的倔强并不会持续好多年，李不寻心里清楚得很。
“可老头子那年高寿九十三，我知道，如果那时候找不到，那就真的人世间再也找不到了，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寿终正寝。”
李不寻故作云淡风轻掩饰眸中的伤痛，苏春稠都不用拆穿他，他自己的手指骨节牢牢抓着床单，根本就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那段时间，魏三秀观主帮了我不少，他提出过收我为徒，让我留在青霄观，说过要资助我上大学，我拒绝了。爷不信老头子离世了，无论如何爷都得和他一起回家。”
“后来爷学了招魂术，老头子没有回应过我一次，所以爷一直都不相信他真的离世了，之后终于信了。”
黑黝黝的瞳孔直勾勾看向苏春稠，李不寻想，她简直像是春天到来的幽魂，带来了花的明媚芬芳和在影子里彷徨的既定的厄运。
“你燃犀照渚给我看幽冥的时候，亲眼所见，师父他，不在人世了。”
苏春稠心底稍有些内疚，如果不是她多事，小道爷还怀有些期盼，哪怕是概率很小的相见，他心中肯定还有再见的期待。
“你不用摆出这么一副神情，就算老头子正常活着，到如今百岁整，这也有点不现实。爷从没想过他还能活着，只是不知缘由，不见遗骨叫人的怨恨无所寄托而已。”
李不寻躺下，眼神迷惘，“但爷好像明白老头子丧命的因由，我会给他报仇的。”
室温不高，他这一句淡然轻飘飘，好像只是在说天气很好。
天气很好，暑热浓，天气不好，雷雨降，他李不寻要找的是那与他有宿孽之人，然后，报他师父的仇。
至于缘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话说完了，李不寻歪歪斜斜躺在床上，缠着被褥打滚，说：“爷困了，你带着李木叶出去玩，不要再来烦爷了。”
他一蒙头，挥手打发两人走，李木叶下地，走出房门。
大的不省心，小的也添麻烦。
“我要去找凌霜看病。”
苏春稠笑着说：“不等你爹了？”
小松鼠犹豫了一下，摇头伸手，“你陪我。”
“行，走。”
迎神巡街用不上凌霜，但她也不能添乱，更不能换常服到山下摆她丹青妙笔的摊子，就在青霄观内一处闲职的偏殿做起了义诊。
当场扎两针就能治的不用诊金，要用药的，她给开方子，别人用不用方子就不在她考虑的范畴了。因为是免费的医生，前头被扎了两针的都说通体舒畅，后头排队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苏春稠排在最后面，快要轮到她的时候，凌霜拽过来一名扫地的黑胡子师兄，把人按到椅子上。
黑胡子师兄也不恼嘿嘿一笑，搭腕号脉，手捏钢针，扎到求医人的手背上，给凌霜使眼色，快溜，别给逮住了。
凌霜背起帆布包，悄悄绕到侧殿廊柱后方，依柱回首，示意苏春稠。
她偷懒太娴熟，苏春稠和李木叶面面相觑，挠着脑袋，黑胡子师兄催促道：“都等着呢，还不快点！”
穿过长廊，凌霜果然在尽头等他们，见上面了，二话不说，让他们跟上。
阆月山后的鹤苑湿地靠础州市北的惜贤湖，湖水自峰峦而下，汇聚成湖泊江流，每逢晻晻日暝，山岚落霞，成一幅水天一色的绝景。
沿崎岖陡峭的小道向上，才是这阆月山最高处，高不可攀。
山下有亭，四角翼然，环水而建，仰头就是飞流抨石崖，百丈高峫一线缺，云山缭绕，不知身在几层楼。
真从云雾中降下来一名鹤发青衣的仙人也不奇怪。
李木叶腿短走得慢，苏春稠说要抱他走，他拒绝了。
凌霜坐到亭下，她头发乱糟糟的，惬意地吹着山风。
苏春稠环顾四下，这山似璞玉元琢，清明神秀，地脉四通无漏，确实是一块宝地。要说李木叶的病症怎么治她不知道，但论养人，这片山水确实很好。
凌霜并指向山崖间的一处乱石壑褶，“看到没，那里有一把剑。”
日光灼眼，走到阴凉处再看，才能看得一清二楚。山崖间确有一把剑，青铜古剑，历经日晒风吹，仍矗立在半山间，像一把镇山河的剑。
“什么意思？”苏春稠疑惑道：“是把剑取下来，才给他看病？”
凌霜震惊道：“啊？你来找我看病来的，不是找我玩吗？”
苏春稠：“……”
这个小道姑怪有意思，她们还算不上是相熟的朋友吧，一开始就告诉她要给李木叶治病，怎么如此跳脱，净想着到山间玩耍了？
凌霜颓然倚在石上，有万语千言想和她说那柄剑的来历，但架不住别人根本就不感兴趣。
“不好治。”她余光瞥一眼小矮子李木叶，语调失落兴致不高，语速飞快说：“寻常人族魂魄不稳可用朱砂、酸枣仁、茯神等安稳心神的药物，人族魂魄缺失不能被及时发现的话，距离幽冥黄泉也就一步之遥了。”
“不过常人一般也不会魂魄残缺，除非是自己懂点术以身魂为祭，这类所行逆天而为，大都不长寿，这个没得治。”
她像在背课本一样照本宣科说了一通没有用的东西，毕竟李木叶不是人族。
“他一只得天地灵韵、造化神秀的妖，大概是遭受过什么大凶，现在已经很不错了，慢慢养，虽然长得慢一点，身魂不契合，多少受点罪，但百年之后魂魄会自己补全的。”
苏春稠心想，这事小道爷和小松鼠都是心知肚明的。小道爷也不是不疼孩子的后爹，养了小松鼠这么些年，要是有性命之忧，他也不会拖到现在才想办法。
魂魄残缺，李木叶长得很慢，这会儿两三年还不明显，十年八年他要还是个孩子，李不寻在南山知微观就待不下去了。
“除了慢慢来，还有什么办法没有？”
“有啊！”
终于是问到她的专长上了，凌霜撩起前额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目光森冷却咧嘴笑道：“在哪里丢的从哪里找回来补上就行。”
苏春稠竟然真的捏着下巴思考了一下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李木叶听她们说了一会儿话，先前一直默不作声，听到这一句给了点反应。
“那要是真找不回来还能怎么办？”
小松鼠心智未开，他不一定记得在何处丢了魂，说不好被人骗走了还给人数钱，他残缺的魂恐怕难寻。
“找不回来的，那就只能补了。”凌霜打量李木叶的小身板，略不忍心道：“这个可是很疼很苦的。”
李木叶犹豫了一会儿，站起来拍拍小胸脯豪情万丈说：“只管来，我不怕。”
旁的不说，苏春稠是见过这孩子因为吃不到糖、舍不得人就哭得打雷下雨的模样，不禁先为小道爷掬了一把同情的泪。
真疼真苦了，那泪不得淹了南山？
凌霜从帆布包里取出纸笔，列了一张方子给苏春稠。
“你们应该能感觉到，阆月山这里的地脉灵气很足，方子上的药，制成药浴，每天泡泡。在青霄观多待些时候，没事来后山转转，天底下没有比这儿更适宜温养身体的地方了，他养得越好，将来才能越少遭罪。”
“然后，我查查给妖族补魂魄的材料流落在什么地方。”凌霜正色，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丑话在前，这种材料要是在什么凶险异常的地方，我可不管去取的。”
“多谢，已经帮很多忙了，自然是我们去取。”苏春稠拱手谢过。
凌霜让她不用这么客气，再怎么着急，事情都到清醮会之后了。
山头斜照相迎，而苏春稠拉着李木叶下山，李木叶圆溜溜的眼睛回头望了一眼凌霜。
青山黛色下，夕晖强烈，明暗交界在凌霜眼睑，眼角是皮下血管的颜色，她的瞳孔好像变成了银灰色……
李木叶不敢看，小手攥紧了苏春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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