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醮会办到第三日,已接近尾声。
最后一日剩的流程仪式就是起幽、遣船,即超度亡魂野鬼,送瘟神飘入大江大河。
通俗来讲,就是高功法师或行或吟施水米给孤魂野鬼,诵经祈祷他们早登仙乡,也算是为人间禳福消灾。
但因为过于玄乎,这一仪式曾被批宣扬封建迷信,后来只在清明中元寒衣这样的鬼节才让做,清醮会已经没有这一项了,只有遣船送瘟神保留了下来。
白日送纸扎的大船飘入江河祈求太平常安,一些善士还要买鱼虾蟹放生。
阆月山下有一条环山的河流,名泝河,西接惜贤湖,还有无数山脉中的暗流汇入其中,河流向东日夜流逝。
而这一日晚,在泝河之上,也是清醮会重头戏。
台上咿咿呀呀的唱本唱着础州小调,火药和柏香的味道萦绕不散,再添焚纸和蜡烛的味道。
这一晚,山下小摊位都是卖各式河灯的,以莲花形的最多最常见。
其他奇形怪状的河灯漂入河中,在一众金粉莲花灯里黯淡太多。
河灯在水中打着旋,岸上的小孩放灯后沿岸边非要追着自己灯,比谁的漂得远,谁的最晚沉水。
这时就体现出莲花灯的妙处了。满河道都是莲花灯,一混入其中,早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但和小伙伴比试嘛,只要嘴硬说最前面那个没有熄灭的是自己的就行。
阆月山上俯看正好能望见河道灯火,山下人不知道,他们放的河灯有些还是山上人做的。
青霄观财力雄厚,自然看不上这点蝇头小利,但有人看得上啊!
作客青霄观的李不寻在清醮会第一天喝了桂枝汤之后,伤寒好了一大半,没顾得上高兴呢,苏春稠和他转达了凌霜给李木叶的诊断结果。
旁的都不说,儿子日日都要药浴,简直让本不富裕的穷爹的钱包雪上加霜。
喝了两天桂枝汤,李不寻的病好了,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放河灯的习俗,当即就决定,不管赚多赚少,总之先赚一笔回回血再说。
说干就干,他当天就从山下买了粉色卡纸和金粉来,至于灯芯用的短蜡烛,青霄观里多得是没有燃尽的蜡烛头。
苏春稠给他帮忙,她就发现,小道爷有个优点——打定主意就要马上动手。
对他而言,不管是扎风筝还是做河灯,只要想做的事,没有不会的,没有做不成的。
粉色的纸样在他手下绘成莲花的花瓣,裁剪再交叠折成莲花形,花瓣层层叠叠,一个粉嫩嫩的纸河灯就做好了。
只需要他的一个纸样,有手就能比照着纸样无限复制,李木叶都会。
工具不够,李不寻只好问闻鹤雪借剪刀,结果就是把青霄观小师叔也招来了。
这几天闻鹤雪要代魏三秀镇场巡街,忙是忙,但出来禳福消灾用得上他,旁的俗事忙不到他这个半观主头上,忙里偷闲,一听后头住着的那位道友借剪刀,他就想来看看李不寻在捣鼓些什么。
“你买这些卡纸金粉花不少钱吧,万一卖不出去还怎么回本?”
闻鹤雪看着李木叶剪出来一朵花,手痒痒也想试一试。
他是生手,头一回就做得有模有样,莲花灯瓣圆叶尖,花苞亭亭玉立,风姿绰约。
李不寻嗤嗤一笑,“没有万一,这里可是阆月山,我这百盏灯里就有青霄观小师叔闻鹤雪亲手做的花灯,你猜还会卖不出去吗?”
闻鹤雪愣神,沉默了一会儿,周遭安静,空气凝滞,就在李不寻以为他会生气或者劝告说“诚心为本,不义之财不可得”之类的话,哪知道这人怔了一会儿,向李不寻竖起了大拇指。
“高啊,李道友,这招高!你也别到山下摆摊了,就在青霄观门口卖莲花灯,香客们下山返程时,就说这灯都是吾辈折的祈愿灯,正好天快黑的时候手捧莲花灯照明,阆月山半山呈莲花灯长龙,再到山下泝河放灯,明烛烧长夜!”
李不寻:“……”他倒也没有想这么周到。
李道爷想起初见闻鹤雪,在秦三爷的身后事店铺里,青霄观的小师叔还追着问客户粘性是什么的二货,这会儿都知道借势他青霄观的名声营销产品了。
这么一个大俗人说他有仙缘,李不寻心底酸溜溜冷哼,他那仙缘该不会是假的吧!
“我帮你们折灯,赚的钱分我一点。”闻鹤雪掂量着百十沓的粉纸,和李不寻打商量,“过了今晚折不完这些纸都是废品,多一个人就能多折一点,多赚一份钱,我也不会坑你们,把青霄观和我的名头借你们用,双赢啊!”
借青霄观的名头用,绝对不会卖不出去,多做多赚,李不寻沉默,疑惑问:“你……缺钱?”
“不缺。”闻鹤雪摊手,“但谁会嫌钱多呢!”
好好好,真是质朴无华的回答。李不寻冷脸翻白眼,连地都不种的大观弟子,来和他抢这点蝇头小利,可耻!
但他说得不无道理,李不寻当然会答应。
闻鹤雪温和地笑着坐下来,开始做莲花灯,他刚开始手生,没想到过熟练了之后比苏春稠还快,不一会儿就做好一盏。
“你怎么这么快?”苏春稠好奇他拿剪刀折纸的动作很熟练,“我们小道爷就算了,难道青霄观的道士也要折纸元宝赚点贴己钱?”
“山下有专门的元宝香烛铺子,是师父的产业。”闻鹤雪笑道:“唔,师父说要送我一间,我没敢要。我也不是一生下来就在青霄观的,和李道友差不多,小时候都跟老人一起住,动手能力强一点。”
苏春稠疏离笑,“那还真是挺像的。”
李不寻脸色臭臭的,手上动作越来越快,暗暗和他较劲。
大人拼命卷,李木叶小手一摊,不想做了。
闻鹤雪看他一眼,从口袋里摸出几颗小橘子和牛乳糖,笑眯眯道:“嘿嘿,我从桌上拿的。”
李木叶原先有些怕他,一见好吃的也不害怕了,两手抓起水果和糖,三两下藏了起来。
“李木叶,你要是一会儿敢全吃了,这辈子都别想吃糖葫芦了。”穷爹头也不回,阴恻恻警告。
天上半缺的月亮在一大团昏色的云中沉沉浮浮,天将晚,日冥冥。
李木叶耷拉着脸,瘪瘪嘴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口中嘀嘀咕咕念念有词,小蚂蚁能搬比自己大好多倍的糖块,我为什么不能吃好多好多糖!
三个人折花灯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将一沓粉纸折完了。
李不寻在青霄观前支起摊,借了木牌写上“莲花灯祈福,道人手折,十元一盏,谢绝还价。”
闻鹤雪坐在摊位上收钱,年轻道爷不如鹤发白眉的老道爷更有说服力,但路过的道人见了他,时不时作揖尊称一声“小师叔”,也足够彰显他的身份地位。
再者,清醮会最后这日,莲花灯卖得好,山下摊贩定价十五二十的都有,他们定十块,不愁卖不出去。
西边天际的一抹深红还泛白时,山道上依稀见人影,而不见人面,他们的莲花灯已经全卖出去了。
闻鹤雪乐呵呵地看着摊位上一扫而空的货,数着到手的毛票零钱,从中抽了两张大钞。
“这是我应得的报酬,余下的都是你们的,我要下山去看放灯了!”
他美滋滋地揣着钱,摆摆手,似乎要下山去。
李不寻接过来成卷的零钱,斜睨了他一眼,“哎,你一个人去?”
闻鹤雪:“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去。”
李不寻咂舌,不见他半点心酸,那就是青霄观小师叔不合群呐!
不过不凡的人都是注定孤独的,他都坦然无谓,其他人更不重要。
李不寻不知道从哪里私藏了盏莲花灯,灯芯的蜡烛还是从供桌上顺来的残次品。
他拿来哄李木叶,省得他因为吃不到糖,噘起的嘴快能拴毛驴了。
转头他又从身后取出来三盏莲花灯,不自在地递给苏春稠和闻鹤雪,说:“走,一起去放灯啊!”
闻鹤雪笑,“怎么还有我的份?”
那一家三口如闲庭信步迈着的随意步伐,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他低头想了想,发自内心地笑了。
阆月山只是一座小山峰,它后边的惜贤湖流入泝河的水已经静静淌了百年。数万年前这里或许是一片良田,也可能是比如今的五岳还要高的山峦。可山下人连山的千万之一都比不上,山已看了凡人千百年的欢喜。
河道流灯自比天穹银河,岸上人踩在璀璨发亮的银河星桥上发着他渺小宏伟的愿望。
李不寻将河灯放入流水,莲花灯上的烛火明明暗暗,汇入千万盏星辰间,他恳切地告诉亡者——
“我很好,师父。”
从苏春稠眼前飘过一盏莲灯,上面挂了了名姓纸条和祈语,她想了想,双手合十,闭眼说道:“希望能早点找到我自己。”
你什么时候弄丢了你自己?李不寻心中腹诽,终究没有把话说出口。
李木叶龇牙一笑,趁着两人没注意,塞了一颗牛乳糖到嘴里,眯眼感谢上一回许愿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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