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雪者，看雪雪外，未有身入雪中，不知其为前尘雪，亦不知弹指变幻。
李不寻便是观雪人，更是雪中人，他终究分不清绞在胸口的刀刃到底是真有还是未有。
只听突兀的雷声击穿浩渺的原野，劈开一道大地裂缝，数丈宽深不见底的幽壑，无数妖族陷落其中。
风华绝代的青霄玉女将妖族向着深渊驱逐，钧天剑光如虹，辛羿没有做她风雪难摧的先锋，反而做了为她清扫身后的盾。
人力微渺，即便他握着钧天剑，无非是换来青女的一滴血一块肉，杯水车薪，徒劳无功。
神明将死，苍天降罪，罪渊就此而成，她临渊而立，向人间遥遥一拜，又饱含歉意地看向浑身滴血的战士，无声地说：拜托你了。
辛羿心神领会，向她龇牙咧嘴地笑，胡乱抹了一把，分不清血还是泪。隔着咫尺之遥，青女躯壳渐成缥缈的雾气，风刮不乱，吹不走，雾气凝实，化身一尊石像，端庄沉静，栩栩如生，彷如高山之仰。
辛羿已近脱力，追寻神女血肉的妖就要无功而返了，他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怎么能让它们再离开这里呢！
他将残留在深渊旁的妖驱逐下去，已拄剑跪地，心血耗尽，形容枯槁。
他跪在石像脚下，仰头看见浩荡青冥长天，俯临深渊，沸腾火焰燎着火舌，天妖翻动庞大的身躯，大地皲裂，仿佛随时都会像一个不慎落地的瓷器一样四分五裂。
“推下去！把石像推下去！”
深渊烈火炽热不熄，司霜之神永镇罪渊才能不让这片地火重燃人间。
于是辛羿爬起来，拖着将死的身躯，竭力推倒了青女像，然后他趴在罪渊裂缝爬不起来了。
地裂缓缓合上，辛羿倒下的另一半裂隙上悬着一只幼小的兽类，巴掌大小，前爪勾在石头上，黑溜溜的眼珠里噙满了泪水，蓬松的大尾巴被黑色火焰燎焦了，它吱哇乱叫着，浑身发抖，胆怯畏惧的目光看向辛羿。
辛羿将手放下去，希望它能借着这只手臂在深渊缝隙闭合前爬上来。他并不在乎它的命运，只是给了它一个机会，就此，与世长辞。
落羽原上的风吹彻长天，呜呜声如泣如诉，等到战场彻底平静下来，只余了一具倒在混着血和雪泥沙地上的尸首。
尸首的西向钧天剑插入泥沙中，剑柄上染血的白绸缎扬向西北……
“——是小松鼠？”
苏春稠迟疑地看着最后一幕，柔声讶然问道。
李不寻没听到，他不笑话闻鹤雪了，因为他的心口此刻就像是被人捏着一样喘不上气来。
眼前这幕风雪停止，红绸不扬的画卷，像极了他们后世游戏大结局，美工组浅浅发刀片，屏幕前的人鬼哭狼嚎，但该吃吃该喝喝，没毛病。
李不寻也觉得没毛病，他将此归结为游戏后遗症，可为什么会觉得痛彻心扉？
那小松鼠爬上来之后用力将恩人的手臂抬上来，不顾自己的伤势，守在恩人的骸骨旁，直到桓庚来拾回了辛羿的骸骨，顺便把它带了回去。
苏春稠轻推李不寻，五指张开在他眼前晃悠，“喂喂喂，小道爷？”
与青霄玉女相仿的一张脸灿笑如夏花，李不寻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掌心下细腻温暖如玉，大概觉得不妥，他松开后又暗暗垂手绞着小指。
“李木叶没有说过他的来历，就他之前那副半残的命魂，不一定有记住这些的能力。”李不寻清清嗓子，在小松鼠的事上镇定自若，“他喊我爹，那就是我的儿子。”
“好，那咱们在前尘镜中没了戏份，接下来该做什么？”
“当然是盯着桓庚，等闻鹤雪结束一起走。”
他拔腿向西越国都城方向而去，就跟在桓庚的身侧，看他有条不紊地处理青女死后的事务。
青女留了一封信给他，上表三愿，“愿西越国风调雨顺，臣民安乐；愿人间无妖魔作祟，太平永年；愿吾友长乐无极，似南山之木。”
桓庚抚着木片的刻痕，神女死到临头还想着人间，桓庚抚到第三行刻痕，木片上的木刺扎入他指腹，西越王笑，这显然不是那么伟岸无私的祝愿。
南山一枝木，伐来做栋梁。
她之友人栋梁之才，必不是在说他这个王。
可惜啊，可惜，灵幡乱飞，草木哀恸，兽禽悲鸣，勇敢无畏的最强战士看不到这一句了。
桓庚抚摸木片时，李不寻和苏春稠就在他身旁。
冥冥之中总有些被光阴的巨浪吞噬得无踪无迹的东西，隔着千年万年的时间，呈给曾经的魂灵来看。
兴许是为了让他知晓，你那腔真情不曾错付，那懵懂初知人间情的女子，为你存了私心。
李不寻想，辛羿老哥这辈子不算辜负。
时维青羿，冬至到而葭灰飞，西越王改元，年号选了“青羿”二字，他用这二人的名字来记录时间的流逝。
玉女魂归，辛羿魂归，歌吟悲鸣，八表同悲，经始灵台，歌以颂之。
西越王下令铸青台，修金身，建庙宇，要他西越国百姓人人都记得青女和辛羿之名。
令丘山上所建观宇便是后来的青霄观，这些都是后世可窥见的。
还是这一年，西越王命道术异法广而传播，他亲自挑的人，做青霄观主。
大部分妖被青女镇于罪渊之下，余下的那些小妖小怪不成气候，局势翻转，又变成了妖族式微的世道。
当然，这时距离青女死去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他两鬓斑白，眼睛也不似年轻时清灵明澈，脊骨弯曲佝偻，步履蹒跚，老态龙钟。
西越王一生未曾娶妻，把那只小松鼠养在宫室内，临到老年才听小松鼠开口说话。
“你怎么突然间变老了？”
小松鼠看着他用力缓慢上高高祭坛的台阶，走上几步要喘上三呼吸的模样，捧着一颗点心坐在台阶旁的树上，歪头不解地问道：“你怎么突然这么老了？”
桓庚威严的目光平静地看向他，没有对长生的艳羡，像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解释一般，摸了摸他的头，“不是突然间，快三十年了。”
对妖来说，三十年弹指一挥间，他从一只上蹿下跳的松鼠变成一只将将会说话的松鼠妖需要的时间。
“我没有时间了，如今天下，妖族怕是人人喊打，你这么弱小，出去了肯定活不长。”西越王安排他的身后事，“我一生无子，将禅位的王乃是民间推选的德才兼备的人，但他未必会善待你，所以我为你寻了个去处。”
“钧天剑悬在青霄观高阁之上，与青女神像同受供奉，你去那里，饿了就吃点供奉，困了就睡一觉，时光过得很快的。”
这一段话，他分成好几个台阶说，断断续续总算说完了。
最后又从怀里取出一颗金红色的果实给他，“好好活着，遇上危险把它吃了，也别想着去找谁的什么来世，你是妖嘛，无所谓的。”
小松鼠的事处理好之后，桓庚踱步终于到了祭坛上，这是他三十年前见过天上神灵的地方。
当年轻狂，神灵蔑视，而今他还是凡人，是他更愿意做凡人，却不是不能做上山的人，轮到他来蔑视那些神灵了。
天上仙境景色万年不变，神灵依然傲慢无礼，但没有出言将他逐出去。
“神灵为什么高高在上？她为什么死去了？”衰老的西越王问了愚蠢的问题。
“青霄玉女是天生的神灵，冰肌玉骨，顽石心肠，无情无欲，故本无灾愆要渡，亦不会死。”
上回那位色如春华的青衣道君携一枝桃花，遍身春回大地，耐心向他解释，“她本不应有此劫，是人族犯下了惑神的罪过。”
桓庚耳畔听到天音神圣。
“凡人以苦难为饵，惑神下界。”
西越王哂然一笑，这话怎么说得出口的，难道人族就活该沦落为妖魔口中的食物，不该反抗吗？
那位辨不清面目的春神东君慈悲怜悯，像是在看一个胡闹撒泼的幼童。
“西越王，神不该下界，青女去了，她的劫数便应验了。她为人族而来，也为人族而去，可神应渡的是苍生，她的苍生劫失败了，相应的，人族要为惑神下界付出代价。”
桓庚沉默，倘若三十年前他听到这番话，一定对此嗤之以鼻。
而今他垂垂老矣，眼见人事变迁，人与妖地位颠倒翻覆，更明白人族要付的代价。
天门在他面前关闭，老去的西越王昏倒在祭坛上，他再醒来时躺在床榻上。
窗外风声呼啸，树影狂乱舞，风铃丁零当啷推开腐朽沉重的大门，带来或忧或伤或愁的窃窃私语。
桓庚在病榻上叫来他的继承人，交代余下事宜。
“王陵修在都城东南，我死后，不必入王陵，将尸身埋于高山之上，我要俯瞰这人间，另外，砸烂那座通天的祭坛！”
继承王位的人无有不应，枯木一般的西越王疲倦地让他出去，他要独自走过生命最后的时间。
但似乎，也不是独自。
“——闻鹤雪，闻鹤雪！走了！”
西越王含笑，溘然长逝，外面丧钟响敲响，李不寻赶忙叫闻鹤雪的名字。
前尘镜与镜中人共情共感，但谁知道这样寿终正寝的老死会不会有什么影响，李不寻只能先把闻鹤雪叫回来。
闻鹤雪来时愕然地看着李不寻和苏春稠，又回头看了眼干枯的尸首，恍惚间以为，是西越王桓庚在死前见到了辛羿与青女。
但这不可能，他晃晃脑袋，扬起笑向那一双人跑过去。
“叫魂呢，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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