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镜被称为前尘镜,自然只是一面镜子,盛筵必散,镜中人死绝,他们该回去了。
贩前尘的摊主守在他的镜子前双手焦躁地揉搓着,来回踱步,望一眼天上星月忧心忡忡。
“小松鼠,你爹娘再不出来,鬼市可就要关了!”
李木叶抿紧了嘴角,绷紧脸色,神情滴水不漏,“爹是爹,阿苏不是我娘。”
摊主随口一说,本来没指望这个半残妖精能说什么。
他和这鬼市渊源不浅,说是眼看着李木叶被李不寻捡走的都不过分,当然知道小松鼠是个什么情况,憨的、傻的、笨的、一根筋的蠢妖精。
“你的伤治好了?”摊主挑眉笑,指着从那仨魂魄进去前尘镜后就守着肉身不肯让人靠近的鬼市主人,问他,“治好了伤,记得他不记得?”
李木叶眸光闪烁不答,青衣鬼面的道人歪头,脸上鬼面的铜环随他的动作当啷作响,自上而下打量了一下摊主,右手抚到木剑上跃跃欲试。
“……”
摊主举起双手到胸前,挤出难看的微笑安慰他,“我没有恶意……好好好,不问了。”
东方微露白,摊主龇牙咧嘴幸灾乐祸看向青衣道人。
“当年也是你们知微观的一老头儿误入鬼市,给他徒儿算命耽搁了好些时辰,差点害得你烟消云散吧?”
青衣道人双目茫然地望向东方浅蓝的天幕,木剑在手中来回抛,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非要说……大概是他有点激动?
摊主撇撇嘴,心说:无趣透顶!他怎么忘了,这个李衍根本没有意识,残魂都不是,残念而已。残念听不懂那么复杂的话,仅仅能感受得到这个衣着破破烂烂的袖子裤腿都短一截的小贩的恶意。
“你刚刚说了什么?”
从前尘镜出来,神魂归体的李不寻还不能完全操控身体,听觉已经恢复了,故而将他那一句话完完整整收入耳中。
摊主乐道:“出来了,正好赶上!”
青衣道人举剑,鬼市延展的大地变成流动的黑水,江海里翻滚的百尺浪潮从平地缓缓高涨,初日第一抹辉光被遮蔽在黑潮之后,阴影向鬼市西边的坊肆灌过来,仅需片刻的功夫就能淹没所有。
想着再晚点收摊说不准能多赚点心存侥幸的摊贩,见此情状,忙不迭收拾包裹逃窜。
李不寻浑然不惧,更上前几步,逼问摊主,“你刚刚说了知微观一老头来给他徒儿算命?什么灰飞烟灭?”
黑水四合,摊主退无可退,想来这事儿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索性语如连珠,和盘托出。
“鬼市主人是一抹残念,并非人间常物,每月十五阴气最重,夜半相交,鬼市门开,断然是不能等到天亮的。大概十年前还是多少年前,鬼市开开合合百来次,记不大清了,有个知微观的老头误入鬼市,到了前尘镜前,说他徒儿身弱多灾,命不好,翻来覆去地算!”
“他徒弟前世作孽,就该当个倒霉蛋!他赖着不走,非要求人给个解法,一来二去,差点害得我们鬼市主人烟消云散。”
“后来呢?”李不寻揪着他领口追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那老头走了,一大把年纪,和他那倒霉蛋徒弟待一起,估计没几年好活。”
李不寻还要问,那滩粘稠的黑水已将几人围困,脚下仅有一座河中小渚。
闻鹤雪拦着李不寻,将摊主那本就褴褛差点撕破的衣领解放开,急切劝道:“李道友,下回再问!”
李不寻松开手,摊主嘴角下撇,不屑地掸去衣领上不存在的灰尘,劈手夺过前尘镜,隐匿潜藏到黑水中。
青衣道人见他们结束了,挥起木剑,平地激起尘,风飏飏兮任意飘荡,将几人送回尘世。
待他们脚踩到实处,转身再看时,青山巍峨,朝霞流云,不见一丝阴霾。昭昭月日,朗朗乾坤,高山鸟飞径,湖渊鱼游痕。
李不寻静默不语,望天高鱼跃,目不斜视。
闻鹤雪心想:怎么回事,前尘镜中这俩都早死早超生,该惝恍悲情伤感出不了戏的人是他才对,怎么反而成了李不寻?
环顾四周又无可奈何,这是给送哪里来了?山瞅着挺眼熟。
耳边鹤唳声伴着微微点水声,朝日如一团红火,浅金的光倒铺水中,青色芦苇垂头摇曳遮眼帘。闻鹤雪伸手卷了一枝苇叶,低头闷声笑,愈笑愈放肆。
他拍着大腿说:“看出来了没有,你们俩看出来了没有!”
李不寻还在想宝月师父的事,经他一搅又成一团乱麻。
“看出来了!”苏春稠没有敷衍他,双手拇指和食指相触,手指形成一个方形的框子,“我们站的位置就是琅玕木在的地方。”
李不寻终于反应过来,西越王下令建的青霄观正是这座青霄观,而令丘山变成了阆月山,那半个山头砸下来,砸成的巨坑变成了阆月山后的惜贤湖,这里就是琅玕木的位置。
果然啊,世事如大梦一场,宁不知梦与非梦。
闻鹤雪有万语千言哽在喉头,应该说是西越王的万语千言,却好似见不得光的暗影一样,现世的长天白日、山川河流载不动千年万古的言语,随落木江水而逝。
“这是阆月山阴,要回去青霄观得绕到山南,从山脚下上去。”
闻鹤雪指路,他们沿着惜贤湖畔,顺着水流淌过浅水汇入泝河的支流,终于走到阆月山下的集镇上。
老榕树老根茎盘盘,树上风吹惊鸟铃,青叶沙沙,卖糖水的铺子小旗招招摇摇,碎冰冒着雾气,白瓷碗外的冷凝水留下一个浅浅的湿圆。
李不寻问李木叶,“你最近这么懂事,不闹着吃喝了?”
李木叶小脸皱到一起,蹙眉沉声,“我不是只有三四岁的小孩子,用我们的妖的算法,按照我的年龄来说,最少有八岁了。”
李不寻:……八岁,恐怕你有八千岁了!
八千岁实际年龄、年轻八岁心理年轻,四岁身体年龄的小松鼠走了很久了,这会儿确实累着了,于是向他爹伸出手,“爹,抱。”
李不寻不想娇惯孩子,闻鹤雪手痒痒,伸手就抱,李木叶无所谓,闻鹤雪又不会卖了他。
“爹,你买好车票了没有,不是说今天回家吗?”
“现在买。”李不寻拿出手机直接订他自己的票,小孩子糊弄糊弄检票的就过去了,说好的今天回去,再拖下去没完没了。
“阿苏姐姐的票怎么办?”
“哦,我想了想,青霄观家大业大,她留在这儿更好。”
李不寻订好票,目光闪躲地看苏春稠一眼,故作镇定道:“你自己说是不是?”
苏春稠凝眸看他,李不寻像是骨骼肌肉都被看穿了一眼难受,简直看穿了他的畏缩和胆怯。
岂止是看穿畏缩胆怯,她还看穿了藏在这些之后的凶狠与愁怨。
闻鹤雪不知内情,乐呵呵道:“留在青霄观也成,凌霜挺喜欢她,跟你们回去也成,近水楼台,反正你不是喜……”
“闭嘴吧,闻道友!”
李不寻不等他说完将话头拦住,没眼色的青霄观小师叔终于察觉到了,他们的隔阂不是因为西越古事。
那还能因为什么?
——李道爷的师父。
四人各怀心事登上阆月山,李木叶垂头丧气,早说不让他们去鬼市,非要去,这下好了,谁都不开心。
他和李不寻相处多年,最清楚他爹的心结唯有师公,故而不敢相劝。
但苏春稠一样是他顶顶重要的人,小松鼠懂事了,不会做出强人所难的事。
“阿苏不回去就不回去,我和爹回去有好些事要做呢,种小菜园、摘枇杷、摘樱桃……”
他掰着手指挨个说,一项一项说,眼里噙着泪呜哇大哭地说。
闻鹤雪手忙脚乱地哄,为人父母的两个却神情淡淡。
照理说,西越国情意潜滋暗长,萌芽有了,都算生死相随了一遭,寻常人早互诉衷肠,这俩人怎么还不如入前尘镜之前的关系好?
孩子哄不住,孩子爹不是亲的,苏春稠拉着他笑说:“行了,走,去趴仙鹤背上飞飞好不好?”
李木叶口袋摸出纸巾擤鼻涕揉眼睛一气呵成,跟着苏春稠去爬金阁,逮仙鹤了。
青霄观前,银杏树的青色小叶子摩挲发出脆响,闻鹤雪一宿没睡,大早上没吃饭越野再抱孩子爬山,心力交瘁,于是坐在阆月山外围的木栏杆上歇歇脚。
天气渐热了,五月日头毒,但好在山上有凉风。
“兄弟,你什么情况啊?”有西越国这一段前尘在,闻鹤雪和李不寻的关系本来也不差,他便没什么好悉心措辞的。
李不寻抿着干裂的嘴唇,微哑的嗓音说:“我确认了仇恨之人的模样。”
“你说的是……”那个冰冷孤绝,出尘绝俗的仙子,他前生把气运抵出去,只求与之相见的仙子。
脚踩木屐,发挽高髻,金钗玉环鸣声悦耳。
亭亭而无暇,九霄云上之人。
闻鹤雪不愧是有仙缘的人,一瞬就想通了其中关窍。
“你前世为仙子散尽气运,做了个六亲缘薄的孤苦之人。你觉得,你师父死得不明不白都是因为他是你亲近的人,被你影响,正是你那前世的缘故?冤孽之源,是那位仙子?”
闻鹤雪看他点头,心说:真是……生搬硬套强词夺理毫无根据!
但人心陷迷障,从外部逻辑的角度是很难攻破的,毕竟人人都觉得自己是最讲道理的人、最正确的人嘛!
闻鹤雪换个角度问:“你要杀她?你想让她死?”
李不寻眉头拧成川壑,“这个字太不吉利了!”
“……”闻鹤雪无语望天,神经!
“你要杀人家,还不许说‘死’字?我就说,嘿,‘死死死’,你杀了她,她就死了!就像青女化身石像被你推下深渊一样,死了,就是什么也没有了!”
李不寻知道他故意往心窝戳刀,于是愣了一会儿,也望天翻白眼,冷笑道:“……爷又打不过她,怎么能杀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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