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镜大泽春浓处,山花已烂漫,蓝色的柔嫩花瓣摇曳在山涧谷地,流岚起时,遍地草色如织,琼花纷乱似繁星,风中飞舞的白粉蝶像踏着霞光而来的幼小神灵。
金色余晖照耀半山坡,一个沾满了草丝的红衣孩童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浅草上手边放着石头压着的油纸包,空空如也。他一手攥着果脯,一手捏着一块点心,腮帮子鼓成两颗球,还挥动拳脚,挑剔地说:“这个果脯不好吃,不够甜,下回带更甜的!”
山石上坐着吹风的李衍放松地向天翻了个白眼,贪吃鬼!吃白食就算了,还挑三拣四,他自己都没吃上呢!
“我说,你别白费心思了,师父答应过只有我一个徒弟。”
“我并没有和你抢师父的打算。”李衍道:“我只是想请余姑娘帮个忙。”
小松鼠黑溜溜的眼珠一转,早知道这个人族想干什么,但还是觉得他不坏怀好心。
隔三差五就来献殷勤,想让师父收他做徒弟肯定是不成了,帮忙这事师父每回都拒绝了他,近来几次,更是压根不见他,这人族还是要来。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回暖的缘故,他从前穿的手肘膝头打了补丁的短打衣衫,最近几次见都换成了薄薄的春衫。
不是绫罗锦衣那样的春服,鼠灰色麻质的长衫,他拢发于脑后,颇有些清雅秀气的弱质感,莫名纤细从容。
小松鼠愈发觉得他心机深沉,挑剔异常。
原先带的生肉点心换成过干果蜜饯,后来在小松鼠的强烈要求下换成了全甜的。
李衍笑眯眯的,无有不应,来得更频繁了!
小松鼠嘴馋但不傻,泥人尚且有三分脾性,这人族脾气这么好,带的好吃的还全进了他的肚子里,这忙他不帮不厚道。
虽然不情不愿,恨恨骂了无数遍“狡猾的人类”,他还是拍着圆滚滚的小肚腩去见了余负冰。
他今年才长到大人的腿边,是个小矮子,发挥他小矮子的优势一把缠住余负冰的袖子裙摆,夹着嗓音前后摇晃。
“师父啊师父,帮帮他嘛!”
余负冰面无表情地推开他扒着衣衫的手,低头看着雪白外衣上两个泛黄的爪印,敛神蹙眉。
小松鼠立马变成了缩头的鹌鹑,不敢吱声。
“今天送了什么,好吃吗?”
“送了雪片糕、牡丹糕、拔丝的果脯,不够甜,不好吃。”他说着下意识捏了捏沾了甜渍的手,心虚得很。
“不够甜?”
“哎哟师父您不知道的,人族的商人可狡猾了,都不舍得放甜的!”
他理直气壮地骂狡猾的人族,下意识向后偷看一眼,唯恐被拆穿。
反正师父不会知道,她根本不食人间烟火的!
“师父师父,这个狡猾的人族来了那么多天,咱们地盘上的花花草草小鱼小鸟都吓到了,帮帮忙打发他走也好呀!”
捡的徒弟撒谎不眨眼睛,余负冰抿唇,倒觉得他有一点是对的——狡猾的人族。
她尝到过那些“不够甜”的点心糕点,撒着雪屑碎琼,细碎而柔软的、甜丝丝的、精致的点心——在她常栖留的枝桠上。
谁放的,不言而喻。
——啊,目睹一切悄无声息发生的蜉蝣,发出了由衷的感慨,原以为祖师爷是个呆瓜,没想到是有高级操作的!
余负冰怎能不答应呢。
小松鼠自认为是他的功劳,用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告知李衍这个好消息,顺便吩咐他,“师父最听我的话了,你把小爷伺候好了,小爷才能在师父面前替你美言几句,知道不?”
这是个活祖宗,李衍哪敢不奉承。
“下回你要带我去,我要自己挑点心!”
华灯初上,夜风凉而稍温,李衍双手抱臂闲庭信步溜达在南明县离清镜泽十里的集镇上。
昏灯街巷,更胜似千里明月夜,蛰虫在幽静的草丛中喧闹,祖师爷的心里的小人上了秋千架,七上八下。
他只想着带着这个馋嘴的妖精吃吃吃,钱袋子吃空了,松鼠妖撑死了,没想到余负冰跟着来了。
比起小松鼠,她更像个不经世事的孩童。尤其今日月半,南明县这个不繁华的地方隔月才会有一次的大集就在今夜,暗影交织错落,分不清美与异,真与假。
李衍故作姿态不去看她,又忍不住在她目光停留的地方解释。
“这灯是竹篾削成的细细的竹丝编成的,看着精细,其实不费什么工夫。”
“那变戏法他偷偷藏在掌心里,我也会!”
小松鼠一脸鄙夷地看着他,蜉蝣李不寻难得和他统一战线,哪里来的丢人现眼的花孔雀,瞎开屏的显眼包!
但余负冰眼底的笑意不是假的,显然滋长了李衍的心思。
他们一行人沿着流光溢彩的河川走过,明月朗照草地,余负冰笑意盈盈,轻薄的云层乍然驶过,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人烟稀少偏僻的荒野。
荒野怪狐鸣声凄厉,人影幢幢,这里是另外一个寻常人无所求而无所知的集市。
贩卖一些玄之又玄的货物,延寿治病的药丸、斩妖除魔的兵器、最廉价最不值一提的毛皮……
李衍浑身一震,心尖凉得像拂面的春风。他怎么知道的呢?
他阿娘在一个残喘的雨夜后又活了一年多,代价是二姐离开了。
余负冰指着牛鬼蛇神层出不穷的暗市,稍稍等了一会儿,遗憾于没有听到这个献殷勤的人族的答案,于是她发问了。
“这是什么地方?他们要做什么?”
拎着一只野狐的人磨刀霍霍,李衍涩然开口,“大概是在处理上山人捉来的妖。血肉放到炉子里炼一炼就成了灵丹妙药,骸骨混上铜铁锻一锻就成了神兵利刃,毛皮是最没用的东西,只能做衣裳了。”
余负冰道:“原来如此。”
她甚至没有问李衍从何处得知这些就相信了他,问道:“你想要修上山人的仙?”
“若有此意,我又何必跋涉山水?”李衍苦笑着说:“我不太懂人族和其他生灵的关系,大抵我只是生而为人,想来,并没有随意剥夺其他生灵性命的权力。”
那躺在砧板上嘶鸣的野狐时不时化作人族少年的模样,持刀人哈哈大笑,兴奋得猩红了眼睛。
“能幻化人形的妖,少说也有几百年道行了,妖丹融进丹药里,就算做不成上山人,也能再多活几十年!”
旁观三人对此场景或淡漠或愤恨或有愧,他们不会知道,一只蜉蝣内心的激荡震惊。
李不寻从他人口中、书册上了解过这个时代,想象过各种惊世骇俗的场面,都不及这一幕凶狠残暴使人心悸。
人,何至于此?何其无知,何其自大,何其不逊。
再抬眸时,余负冰站立的地方只剩了一道残影,她折了一截春木作刀剑软鞭,提起劈砍向阴影处,私语和怪叫声不绝于耳。
“这谁?”
“占了阴蚀大泽的女妖,出身来历不祥,倒是厉害!”
“妖这么厉害,吃了她保不齐能成仙!”
“不一定是妖,那个被逐出山门的殷非白从落羽镇出来后不是一直在找什么吗……”
私语声隐晦又断断续续的,余负冰不在乎,她冷眉凝神,春木刀斩断了血污的砧板,碎地的木屑向上迸裂开来,吓退了不轨之人。
野狐狸从砧板上跳下来,偷瞄了恩人一眼,又闻到她身后人族的味道,迈开四肢,不敢停留逃回了山林中。
春风渡灵,万物幽寂,余负冰折断的春木上有一树含苞未放的叶。
李衍紧绷的肩膀乍然松懈,他无意识地叹息一声,将那半截春木插进了湿泥里,再自然不过的怜惜和珍重。
“杨柳依依,有水就能活。”
余负冰正眼端详他,第一次,李衍的的确确地感受到了她打量的目光,像是承认了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族。
人族与妖族必不可能共处,李衍确信。他原先号不准如此非凡脱俗的余姑娘是哪一边的生灵,眼下半确定了,总归不是人族这一边的。
“你……”余负冰迟疑面露难色。
李衍搓手,试图把泥巴搓干净,显然没有成功,他一下就觉察到余姑娘的为难之处。
“我叫李衍,李树的李,泽之广者谓之衍。”边说边在心里感谢他阿娘和宋先生,多亏宋先生读书多,多亏了阿娘的絮絮叨叨,不然他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典故。
余负冰微不可查地笑了,又问他,“李衍,你的哥哥姐姐叫什么?”
李衍心中狂喜,她这是答应帮他看轮回井了?
“我大哥名润,雨润万物的润;二姐名清澜,清水波澜,身正静定。”
“好,我记下了。”
她说她记下了,果然是记下了,几个呼吸间,人就没了踪影。
李衍莫名有些落寞,也许,等她回来,他们就没什么交集了。
小松鼠看不穿大人的惆怅寥寂,颐指气使道:“你的事完了,还有我的事呢!点心!”
这是大事,李衍可不敢忘。
又回到熙熙攘攘的集市,李衍还如最初那般抱臂环胸,身边跟着小矮子,这两个人的神情动作简直如出一辙。
天色太晚了,赶集的人这会儿大都往回家的方向走,尤其是十字街巷时候,交错的行人变多,他们逆流而行,走得就慢。
小松鼠挤在回溯的人山人海里,仍学着李衍的模样。
李衍低头向他伸手示意他牵住,小松鼠震惊了一下,噘嘴把手背到了身后。
见状,李衍摸了摸鼻子,不再自讨没趣。
等到经过了这个路口,再过一条河上小桥就能到点心铺,小松鼠还没从人潮里挤出来。
李衍好整以暇站在桥头等了他好一会儿,一位衣着朴素的年轻妇人才牵着他出现,边用手指向他在的方向,低头似乎在问:是那个吗?
小松鼠点点头,妇人一脸严肃走过来,训斥道:“你是这孩子的爹?怎么如此不着调?这年头多乱,孩子万一丢了,你哭都来不及!”
人声太杂,李衍没听清楚,他听清楚后又是一楞,慌里慌张地摆手,“我不是,我不是他……”
他还没说完,就听到了脆生生的声音。
“爹!”
妇人一脸看他狡辩的神情,不由分说把孩子塞到他手里,嘟囔着抱怨了几句离开了。
李衍和小松鼠面面相觑,后者狡黠一笑,嘿嘿两声蹿过了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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