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息之间,他已经盘算好走位和出招,衣袍下肌肉紧绷,几乎就要接地而起,下一瞬却被人开口打断了。
“你怎么知道自己比他强?”
陆洄竟然笑了,眼睛黑得吓人:“就因为你的生母是皇后?”
“是皇后又怎么样?”鸣秋反问,“我的生身母亲是个懦弱的女人,即便贵为皇后,也不过一介凡人,眼界之狭窄,令人怜悯。她若是不退缩,不临到关头突然反悔,我就会成为天上地下独一,仙凡两界并统的神皇!”
陆洄嘴角的弧度愈发意味深长,眉梢挑起:“神皇?”
他大约是岁数大了,觉得这鬼词嚼在嘴里实在令人发笑,鸣秋却浑然不觉,张狂道:“德兼三皇、功盖五帝,嬴政因而创词,自封始皇帝;玄门发展到如今,若我既为人君,兼而成神,怎么不能为天下先呢?”
说着,他倏地挥手,暗无天日的穹顶上突然飞坠下两点灵光。还来不及看清灵光的去处,鸣秋随之猛然扯下蒙眼布带,露出一双光洁饱满的眼皮。
下一个瞬间,双睛荒原野火般倏地睁开,脸贴脸地与陆洄针锋相对!
——那是一双和萧璁别无二致的,莹绿如鬼的眼睛。
陆洄的瞳孔终于震了一下,那两汪他无比熟悉的碧色继而一转,幽幽道:“我与三圣神神魂相连,借之可窥万众本心,皇叔你说说,不管是宫里坐着的那个凡人,还是你座下这个劣品——都拿什么和我争呢?”
萧璁顺着灵光的来路往穹顶上看去,头皮一麻。
置于其中的人多半难以察觉,只有这样才能发现……这道场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双生神像。
神像无比庞大,从两侧收拢的水潭直抵道场上方见不到边的穹顶。相抵的双脚,交叠的腿部,紧贴的躯干,藤蔓搬缠绕的手臂都粗糙但用意明确,特征也雕琢得暴露无遗。
那两颗头已经伸进了昏暗的穹顶深处,看不真切,嘴角诡秘的笑意倒十分明显。
明灭的微光间,萧璁恍惚觉得它们的眼睛动了。
正看着这尸横遍野的地下景象。
和那“以眼为媒”的傀儡术触类旁通,他突然有了个无比恶心的猜测——这疯子的眼睛是自己剜出来,献祭给这邪门三圣神的。
半晌过去,陆洄蓦地一笑,洁白面庞上原本无比的讥诮倏尔散去,只剩一团冷漠:“蠢货。”
下一瞬,佩剑叮一声飞回他手中,他按住腰间传音符:“大长公主殿下,进来抓人吧。”
说着,他已经飘然回身,鸣秋脸色剧变,还没开口,突然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别看了,现在是我的时间。”阴影里的公羊洵幽幽道。
毒性已然发作,鸣秋惊诧掀起袖子,发黑的血管已经蔓延向腕骨。那穿着陆洄衣服的、贼眉鼠眼的冒牌货脸上露出一个不输正主的阴沉表情,血红着眼逼近宝座,五指间亮出一排银针。
“公羊彬在哪?”
与镜中天相连的石壁后隐隐传来列队行进的声音,陆洄“事了拂衣去”地背身走去,看都没看杵在一边的萧璁一眼,却好像在他身前极微妙地顿了一下。
萧璁从这背影里看出深重的倦意,心里一酸,与此同时,满场找不着北的玉俑傀儡终于动了。
咯咯,咯咯……
几十只新生的长生玉人一步一响地朝公羊洵背后包围,另一半抄起法器,沉默地缀向陆洄身后。
“师父!”
萧璁终于忍不住,眨眼护在他背侧,横剑对向一众傀儡,才反应过来似乎又犯了个大错。
被充作“母本”的这群修士是赶鸭子上架的乌合之众,修为大多不够看,陆洄方才控剑对上傀儡都和砍瓜切菜似的。如今连秦榕都没让傀儡一拥而上,而是谨慎地围堵,分明不敌。
他自乱什么阵脚?
是了,从他非要跟着公羊洵混进道场开始,所谓的“阵脚”早就不存在了。
再加上鸣秋刚才的挑衅……别说陆洄,傻子都能明白些什么。
在这么个千钧一发的时刻,萧璁恍然想到——或许他自以为“苦心经营”的一切谋略和技巧,在陆洄面前从来都是拙劣不堪的,一有风吹草动,未及列阵就已经兵荒马乱,全盘皆输。
果然,陆洄闻声回头,仿佛一群端着锅碗瓢盆的傀儡都不存在似的,只冷眼望了他一下。
萧璁浑身的血立刻冻住了。
傀儡将两处团团围住便不再轻举妄动。宝座上,迎着公羊洵含血的质问,鸣秋慢慢眯起眼睛:“我知道你。”
“公羊彬当年被秦榕吸纳为圣主信徒,本来要做功臣的。”鸣秋说,“可惜他和我母亲一样,到了最后关头,怕了。”
“他擅自叛出,和皇后合谋摧毁了这万世之计,还不肯罢休,还要遍历子夜歌在九州设立的道场,撺掇钱明一众人等纷纷与本家对立,藏匿或摧毁我们为子民锻造的不灭之身,如果是你坐在我的位子上,你觉得这种人该不该杀?”
公羊洵拿针的手抖到几乎握不住,身后的百十只玉人齐声低吟道:“该杀,该杀,该杀!”
“即便如此,我看在他与我母亲的旧交上,也没有杀他,只是略施小计,重新让他皈依,让他得以长生,”鸣秋的声线陡然凛冽:“我这样对他,还不算仁慈吗?”
玉人齐声颂道:“尊主大义!尊主大义!尊主大义!”
令人头昏脑涨的赞颂声中,鸣秋缓缓笑道:“你知道我是怎么将他骗回金鉴池的吗?”
“十年前江左水患,他急急忙忙顺水而下,一路行医,来到江安后,偶尔就想起自己从宫里救下的那个孩子。但他是个赤脚大夫,既不知道孩子具体在哪,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见到,于是只在玉津河转了转。“
“城内当时到处都是灾民,他身上没几个钱,除了免费给人看病,多的做不了什么,可是就是那一天,他在金鉴池外见到了一个孩子。”
公羊洵已经预料到什么,嘴唇颤抖起来。
“这个孩子因水患毁家,爹娘把他卖给了金鉴池,没过多久就因为冲撞客人被剜去双眼,自己逃了出来……转头又被人牙子发现了。”
“如果皇后的孩子平安活着,大约就是那个年纪,且剜眼之痛,旁人难以想象,公羊太医却是知道的,所以他竟然想自掏腰包赎下这个小妓子……”
他笑出了声:“医者仁心呐……”
“你闭嘴!!!”
公羊洵爆喝出声,猎豹一样扑上去死死揪住鸣秋的脖子:“没爹没娘的小畜生……”
听响动陆薇的亲兵已经只隔一道石壁了,陆洄见他被三言两语挑拨得如此失智,眼皮一跳。他一手摸向传音符,厉喝道:“公羊洵!”
下一秒,小室的方向轰地一声炸开,土石飞扬落下,露出陆薇和其后埋伏的一排弓箭手。
“……”
公羊洵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知道死死按着鸣秋,这么纠缠着根本没法放箭。
这个时机有点过于微妙了,哪怕再有几句话的时间,让人拉开距离,也不会是这样不上不下的局面。陆洄一咬牙,手中佩剑又游鱼般飞出——
“等等。”
鸣秋被公羊洵按在椅背上,高高举起右手。
毒素已经飞快蔓延至全身,宽袖滑落,他整条手臂上不详的黑线触目惊心,而那细弱手指中挂着的物事却让所有人心脏漏跳一拍。
那是一张引爆的符咒。
死寂中,陆薇就算再不懂术法也看出不对了,转头向周纪:“怎么回事?”
“属下昨日已经将金鉴池里里外外排查了遍,即便这道场名义上未被发现,也由闻人叔侄带路派人溜进去探了,并无隐患……”
他一边说,一边陆薇的脸上已经能拧出水来,周纪感觉自己手里的大刀马上要抡到自个儿脖子上,越说越虚:“……除非是藏了八百斤爆竹,不然所有有灵力的东西都被排除了,他能引爆什么呢……”
“神像。”陆洄隔着老远听见他哆里哆嗦的耳语,冰凉地提点了两个字。
说罢,他剑身一打,把萧璁拍到自己背后半个身位,好像终于正视起道场里这群乌合之众,眸光锐利起来。
周纪感觉这位殿下的心情也很不好,又没有追问的胆子,正当时,有个童声脆生生在身后道:“这个大神像里塞了好多灵石。”
闻人满乍见周围几个大人都低头来看她,舔了舔嘴唇:“……很值钱的灵石。”
——幸好还带了作弊工具,周纪刚放松一点,又毛骨悚然起来。
灵石按照其中蕴藏灵力的多少分品级,高等级灵石中的灵力一次全部释放,产生的冲击力不亚于火药,纯度足够高、数量足够多,掀翻金鉴池方圆五里估计也不在话下。
只是人家花大价钱囤灵石都是为了修炼的,没人想过把这玩意当火药用,金鉴池这点家底都用来干这个……的确脑子有泡,也的确鱼死网破。
那之前的排查为什么没发现呢?
局势陡然生变,秦榕轻飘飘地笑了笑,手指一动,玉俑军团集体转向,将宝座护在队后,竟然和公主亲兵分庭抗礼。
鸣秋满意道:“把解药给我。”
公羊洵手上其实已经没劲了,空洞说:“没有解药。”
陆洄:“给他。”
“……”
公羊洵双眼失焦,慢慢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瓶,顷刻被伸手拿走。
“还有吗?”陆洄问座上人。
鸣秋平复了一会内息,露出一个淬毒刻骨的笑意。
他的目光扫过乱糟糟的场面,越过浑浑噩噩的公羊洵,越过背景里如临大敌的一打亲兵,甚至越过神色冰寒的陆洄,钉子一般落到他身后的萧璁身上,眼中微芒一闪。
“萧公子,你刚刚不是想不惜一切杀了我吗?为什么又畏手畏脚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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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053土中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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