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把李水星的面容陡然照亮,那一个瞬间里,她脸上满是雨水和泥灰,依旧不算好看,一双不大不小、也没有明眸善睐的眼睛却好像两簇燃烧的火焰,闻人观被晃了一下,等闪电过去,才反应过来支撑着那两簇火焰的竟然是粼粼的水光。
“重要。”李水星又重复了一遍,却没有之前那么声嘶力竭,“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全村的百姓,直到死了,变成了怪物都不知道是为什么,甚至以为这就是自己的命……”
她气喘吁吁地接道:“连我自己也是……成阳派年年到村里收取仙馔,收除妖费,我总是糊弄自己说这就是世道,修士不事生产,又要花那么多钱去交易资源,不然怎么活呢?”
“可能不落到自己头上,我真的也会变成那种人。”李水星的眼泪终于混在雨水里流了下来,“掌门和师兄有他们的谋划,玄察院和仙律司的大人们也有他们的谋划,可我们呢?我们的命就这么贱吗?”
结界已经破了,疫鬼也早已逃脱成阳山,村里的活尸却还都没意识到,仍顺着活人血肉的气息,纷纷往山上挪动。
萧璁站在最前面等着,挥剑将最先找来的一具活尸拦腰斩断,仍没有言语地在暴雨里背身站着。
这活尸是一个半大少年,面容清秀,眼珠却已经浑浊得不成样子,萧璁抬起手,顿了一下才放出灵火,看着活尸的面容在火舌中渐渐扭曲撕裂。
他不知怎地想起了玉陵山地下数不尽的长乐俑长生俑,想起天魔引中小十二肉身炼龙血的锥心之痛,想起公羊彬和琳琅,想起金鉴池地宫里自愿献祭的嫖客,想起陆洄那一口恨不得呕出心肝的,仓皇狼狈的血。
谁也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上有雷霆万钧,不可阻挡呢?
李水星喉间已经有抽噎之声,雷声此时总算赶到,她终于在震天的响动里扯着嗓子,毫无包袱地大哭起来。
是夜,奉春县城外一个老乞丐为了抢吃的和一个病乞丐大打出手,被对方咬了一口。
两日后,城东感染疫病的人足有二十九户,患病者夜半惊醒,曾在窗外听见一个女孩咯咯的笑声。荆楚玄察院反应迅速,派来的弟子却当天全被感染,剩下的一个拼死逃回本部,消息终于走漏。
疫鬼“横空出世”。
几日之间,县中百姓逃的逃死的死,瞬间空了半个城。城西不敢回家的人零落在东边县衙门口,排队等着施粥,与此同时,流言四起。
刺啦——
活尸的牙齿磕上剑刃,萧璁剑尖一抖,直接从上牙膛捅穿后脑。
他点着灵火,剑刃伸进火舌里,在尸体的衣襟上擦了擦,突然耳朵一动瞬间回身,招架住另一只贴到他面前的死人脸。
李水星的剑从活尸后心捅入,趁它喉中污血还没涌出来,萧璁猛地一甩,把活尸掼到一旁砸向地面。
站在房顶上的闻人观冲柴火垛喊:“出来吧,老人家,我先把你们送到县衙去。”
柴火垛里冒出一个老头,他看了看拖家带口、发髻束得老高的闻人观,向后比个手势,柴火里接二连三地冒出一串老翁老妇。
萧璁一身杀气地从院门里踏进来,扫了一圈这些人,冲闻人观说:“人太多了,一块过去。”
他风尘仆仆,身上虽然没有血,浑身的气质却好像能把人生吃了。老头颤巍巍地看了一眼,没敢说什么话,搀着老妇就要跟上,紧接着,李水星也从门后走了进来。
鹅黄色的道袍脏的已经没法看了,沾上污物的布料也都被割掉,瞧不出衣服原本的式样,老头却认得她眉间的宗门印记,登时停住了脚步,嘶哑着叫道:“我,我们不和你走!”
李水星难堪道:“我并非……我已经不是……”
“骗谁呢?”老头扶着老妇的肩膀,激动起来,差点把二人一起带倒:“整个奉春县,现在谁不知道妖孽就是你们弄出来的?要我们的身家不够,还要命?我呸!”
身后一个老妇牙都没了:“成阳派和大官们都是穿一条裤子的,就算现在跑了,将来也没人给我们做主……老婆子没几年好活了,死也不会死在你们手里……”
说着,她突然伸出枯瘦的手臂抓住木桩,一头磕上,接着软塌塌地靠着木桩滑落,翻过身已经一脸的血。
现在留在城西的都是跑不动的老弱病残,剩余的老人看见老妇的面容,浑浊的眼睛都闪动起来,渐渐决然。李水星死死咬住嘴唇,半晌竟然用手指狠命去抠额头的印记,恨不得挖下那一块皮肉:“我不想这样,为什么没人信我,为什么没人信我!”
萧璁指尖弹出一道灵光,打开她的手,接着迈向老人们,浑身煞气依然毫不收敛。
“我不是成阳派的人,和玄察院,仙律司也没关系。”他说,“你们要是信我们,就和我走。”
老翁老妇们交换了好久眼色,萧璁竟然颇有耐心地等着,没等出个结果,天空中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鹰哨。
数十个黑袍的身影御剑穿行在奉春县城之上,带队的那个一挥右手,黑鹰迅疾俯冲而下,转眼用带着爪套的利爪将一具活尸提到半空,摔得四分五裂。
“成阳山及奉春县疫鬼一案,现由玄衣卫接管!”
带队的那个举起令牌,声音顺着符咒罩在天空之上:“成阳派全宗已被扣押,疫鬼下落仍未明,从现在起,凡奉春县内官民与修士,有不听玄衣卫调遣,擅自行动者,一律立斩!”
*
入夜后,奉春县衙役所内。
闻人观从简陋的布帘后迈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干净衣物,喟叹道:“再来两天我都臭了……诶,大门口的那个,还守着呢?”
他后半句放的很轻,萧璁支着太阳穴,闻言睁开眼睛听了听,答道:“走远了。”
闻人观遂透过破窗纸往外看去。
役所设在奉春县衙西路后所,本来是给书吏办公住的,受监视的意味并不浓。自称侠士的傻子年年有,像他们这个岁数的就更不稀奇,玄衣卫没把这几个唐突冒出来的热心群众怎么样,只是暂时请到了县衙之内,等待案情查明。
后所有一口水井,还算干净,他们泡着艾草凑合擦洗过,勉强不再像乞丐了。闻人观松了一口气,准备招呼闻人满过来拆头绳,转头看见萧璁仍坐在烛火前,动也没动。
他的头发散下来了,从宽肩一路铺满后背荡在腰上,发质极好,却不显得媚气,反而衬得那张脸有种别样的挺拔英俊。闻人观没见过这副模样,愣了一下。
他又见萧璁脸上晦暗神色,试探着请教:“还哪里不妥?”
“流言。”萧璁道。
“知道疫鬼和成阳派有关的,除了成阳派的高层,本来只有我们几个人。可是我们前几天刚到县城,甚至在感染的人数还不是完全无法控制的时候,流言就已经传出来了,而且指向无比明确,罪魁祸首竟然一个不差。”
“成阳派,玄察院,仙律司副使。”他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木桌上画了三道线,“哪怕事实上三者之间的勾当就是如此,可流言七嘴八舌的,是怎么一下就锚准这条关系,越传越板上钉钉?”
闻人观想起采石场里那超出认知的“疫鬼”御风而去的模样,打了个寒战:“什么意思?”
“闻人兄,玄衣卫是天子亲兵,地方修士作乱和官员舞弊这种事,按常理该是天枢阁的镇恶司管的。我不知道燕都那边出了什么事,但现在玄衣卫出手,摆明了此事已经惊动皇帝,且陛下认为天枢阁无法自查……”
萧璁垂下眼睛,刚说了一半,腰间的什么东西突然亮了几下,闻人观眼睁睁地看着他脸上霎时掠过一丝似乎是喜悦的神色,接着,破窗纸突然被什么很沉的东西“啪”地打中了。
有一团棉花似的东西在窗纸的破洞间拼命拱了拱,满满当当把自己塞进了洞口,接着上半部分一扭,露出两个小黑点和一张喙,下半部分一扭,挤进一条突兀的长尾巴,然后叽叽喳喳狂吼着冲向萧璁面门。
这小鸟肥嘟嘟的,羽毛像雪晶一样,特别漂亮,萧璁凌空把它抓住,手指随意逗弄了几下。盘在椅子上的猫简直被迷倒,兴冲冲地扑上来抓,被它轻蔑地看了一眼。
棉花团子飞到萧璁肩头,高屋建瓴地叽了一声,高高抬起绑着信筒的短腿。
萧璁展开纸条,只有自己知道手指在抖。
鸟不耐烦地催了一下,他食指一抹,陆洄龙飞凤舞的字迹出现在眼前。
“崔怿一事另有内情,脱身后速归。”
萧璁摸了摸鸟的长尾巴:“你到奉春多久了?”
鸟叽了四声。
萧璁在心里算了算,勾了下嘴角:“那就是还在结界里的时候,他就开始给我传信了。”
成阳山村整个包在结界里,传信鸟进不去,陆洄就一封一封接连着发。
可传音符就带在我身上,萧璁有些欣慰又有些苦恼地想:他宁可写这么多,都不愿意直接问到我面前……到底是还不想见我吗?
就在此时,腰间的传音符突然亮了起来。
“……”
萧璁不敢假托想什么来什么的惊喜能落到自己头上,竟然有点踟蹰。
不一定是他,齐罗,决明子,哪怕什么别的人,都有可能。他把灵力注入木牌,紧接着见到了陆洄的脸。
“四天了。”
陆洄的姿态有些疏远,面色和语气却都一等一的不善:“我给你写了不下十封信,雀灵变着法地找你,都快憔悴成土家雀了——一个回音都没有。萧照夜,你想造反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