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观见对面这个语气,很有眼力见地拉着闻人满溜了,剩萧璁一个人听他说话。
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炸弹一样,投进水面。涟漪一圈圈炸开,交织在一起,搅成一副被打翻了墨碟的画,和所有旖旎的幻象交织在一起,最后落在陆洄脸上。
那是真正的陆洄,脾气不小、毛病又多,因此显得格外生动扎眼,此刻隔着一道影像,在遥远的夜色里冷冷瞧着他。
萧璁感觉自己刚擦洗过又要出汗了,口干舌燥地盯了片刻,在对面脸色彻底铁青前口不择言问:“你还生气吗?”
他本来有的是话可问,比如这一年陆洄身子骨有没有见好,自己不在其他人照料得是否悉心,正逢雨季他的旧伤痛得厉不厉害。类似的问题,萧璁每天睡梦前都会想一遍,可如今见到了真人,这些东西乱糟糟地在喉头一堵,真成笨嘴拙舌了。
“……”
陆洄哑口无言,凉飕飕地把他打量了一遍。
对面的人衣衫素净,头发披着,面容有些苍白,陆洄眼神扫过他下巴隐隐的青茬,心里突突地想着:一年不见,怎么长成这样了?
他面上不动如山:”奉春的事不是偶然,也不是意外,等玄衣卫放过你们两头蒜,抓紧时间滚回来。”
萧璁问:“滚到哪去?师父,我的历练这就算完了吗?”
“你……”
陆洄觉得觉得自己最近几次见他总容易失语,放出去凉了一年半载,症状不但没减轻,反而还加重了。此时要是能碰得到人,手边的茶杯应该已经扔出去了,他气得笑了一声,磨牙吮血似的说:
“你本事不见有,无赖的功夫倒是见长,爱滚去哪滚去哪,就是跑到东海和王八拜把子,和我也没关系。”
说着挥手就想掐断传音,萧璁心情良好地挨了骂,赶忙说:“我不能走。”
陆洄皱眉:“怎么?”
“师父远在燕都,去我几千里。”萧璁瞧了瞧他身后的屏风,“难道妖祸蹊跷,根源竟深可至京城吗?”
一年以来少有音信,没人告诉过他自己已到燕都。陆洄吃了一惊,又想起萧璁从前也心思敏锐,只是现在仿佛细致到了可怕的地步。
“武英帝立天枢阁时,设过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他眯起眼,”同门出身的修士不可同时担任六司掌教,故而此后几十年,天枢阁里要员的出身都五花八门,明面是消停了,可到了这两代,暗地里早长得盘根错节。”
“崔怿是出身洞庭,但属于半路出家,他少年时流落到中原,差点冻饿而死,被附近山上的修士救了,因此结缘。那座山叫云溪山。”
陆洄:“我再提醒你一句,玄录司那个獐头鼠目的胡绪胡掌教,正是云溪山弟子。”
萧璁:“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洄冷笑出声:“我执掌天枢阁满打满算十三年,是去陪人玩过家家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冷言冷语地刺自己,萧璁越有点隐秘的兴奋,好像这个人真担心他,真把他挂在心里某一处地方似的。
他牢牢按捺住雀跃,顺着毛道:“我明白了。从李村一路走来,我也隐隐有个预感:成成阳山的事是个引子,顺着这根线会钓出越来越大的鱼。”
“我亲历此案,如果顺着玄衣卫走,会不会在整个局势里……再往深走一步?”
陆洄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和“孟厥”在江南上了榴姑的船一样,不把自己置身事内,查什么都是隔靴搔痒。但若说成阳山,他本能不想让人掺和进这烂摊子里,半信半疑问:
“不管有什么人搅在里面,这事本来和你没有太大关系,也轮不到你来解决……”
说到这,他心里一跳:“你难道还想通过胡绪,回到金鉴池的案子上来?”
“金鉴池的案子,不是本来和你也没有太大关系吗?”萧璁突然说。
“不只是金鉴池,“他接道,”哪怕陈氏子、子夜歌、乃至多年前的储君之争,本质上和你都没有太大关系。你已经给先王报了仇,甚至也没算杀错人——”
六年前北天的雪夜里,他自以为是自己不管不顾吵的那一架动摇了陆洄的死志,到如今坐在奉春县虫鸣声声的夏夜,二人的关系已经拧成了一个乱七八糟的结,他竟然才恍惚明白了事实并非如此。
“——为什么还要查下去呢?”
年轻人的双眸像两簇火光,照得陆洄心头一颤。
他兴师动众前来问罪,实际上焦急远比责怪多些,至于一年前不欢而散的火气,烧到现在也只剩几缕有气无力的青烟了。
这么长时间……我确实是想见他一面,陆洄想。
半晌,他幽幽道:“因为……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半夜闯进听雪庐冲我乱喊一通。”
“他说,我是督查天下玄门的天枢阁主,耆阳剑庄害了这么多人我都不管,难道还想让别人管吗?”
这些剖白极快地从他嘴唇里滑过,和梦话似的,萧璁自己都不记得这句,回过神来一时哑口无声,终于有点局促。
陆洄:“满意了吗?”
夏夜里,他能听到役所窗外隐隐的人声和脚步声,妖祸形势仍十分紧张,而燕都宅院里草木无声,连促织都被下人捉去了。他们隔着一道传音符,就这样静默了一会。
“我当然希望能落回金鉴池,但主要的不是这个。”萧璁咳了咳,言归正传。
他平静道:“奉春县空了半个城,成阳山村村民一百三十九人有一百三十八变成了活尸,唯一幸免的那个是村里出身的成阳派弟子,因为伪造文书将灾情上报给仙律司,暴露当天就被扔进了山村结界。”
陆洄听得眉头一皱,萧璁继续不疾不徐道:“如果不是有你……如果来的真是只是两个修为稀松平常,梦想着广结善缘仙途昌盛的凡庸修士,就也无声无息地死了。”
他抬起头来,长睫毛忽闪了一下,吸了口气,最终没说什么。
“……”
陆洄一下从那双眼睛里看见千万种意味,被这般做派不知怎么又挠了心肝,接着有点痒,不禁怀疑这小子的“历练”实际是去钻研新花招。
“随你的便。”
毫无感情地吐了四个字,陆洄挥手掐断传影。
久违的见面就这样乌龙似的结束了,视野中兀然只剩斑驳的木桌,萧璁盯着他身影消失的地方,老半天才眉眼一弯,微笑起来。
他觉得陆洄这副恼羞成怒的样子有些可爱。
随着这种邪门的解读,新天地的大门又打开了一角。他忽而又觉得陆洄套在身上“说一不二”和“游刃有余”的壳子在他面前剥去了一点,好像结冰的湖面破开一缝绿汪汪的春水,格外鲜活而惹人遐想。
——而且只有他一人看得到。
这么笑了一会,萧璁才发现自己不常使用的这组面部肌肉有些发僵,接着把传音符的余光熄灭,开始擦剑。
肥鸟轻轻“叽”了一声,撞进烛火里不见了。推门进来的果然不是闻人观,而是白日那个玄衣卫领队。
*
玄衣卫领队名为薛豹,为人精明强干,不出半个月就快刀斩乱麻地平定了奉春妖祸,还和萧璁几人混个脸熟。半月后结案,他将萧璁和闻人叔侄一路从役所送至公堂时,县衙里,民工正在拆除临时搭建的草棚。
“还没痊愈的被转移到真如观后面的棚屋里去了。”薛豹看萧璁注意,解释道:“那离奉春县城远点,影响小,环境也好。”
事情告一段落,薛豹的语气有些轻松他拍了拍萧璁的肩膀,轻快道:
“崔副使已经下大牢了,疫鬼也剿灭了,等燕都那边审出结果,一个也别想跑,冤有头债有主,两位小兄弟心里也能痛快痛快。”
萧璁和他接触了几天,知道他不正经的时候看似是个没心没肺的粗人,说的话却都有意义,于是摇摇头:“是我等初出茅庐,遭人利用,不算无妄之灾。”
“哪里,能进天阙试的苗子,当然都是天纵英才。不过……不瞒你说,天枢阁近几年来的确越发乌烟瘴气了。”
薛豹并不等人回应这句,说完就会意地笑笑:“从奉春走了打算去哪?”
萧璁:“去找师父。”
薛豹:“好,临走之前,我有样东西送你。”
萧璁想想答应了,跟他走。
薛豹带着他穿过后堂,径直走到后壁因地势格外高耸的台明一侧,启开了一道暗门。
暗门后有一个狭窄的空间,往下挖了半层也只有一人多高。地下室过于狭窄,可能本来没什么功能,只堆放些杂物用,他却在小室尽头看见了一张板床,床上锁着一个人。
是李水星。
薛豹的眼睛恢复冰冷:“萧公子,有些问题,你还需要当着她的面再确认一遍。”
李水星穿着一身寻常女孩的衣衫,四肢在锁链的位置磨出了血痕,却没有别的伤,她看了看薛豹和身后的萧璁,眼睛亮了亮,又低下头去。
薛豹道:“你们当时在采石场布的时什么阵,怎么捉住的疫鬼,那东西又是怎么冲破结界跑掉的?”
这摆明是要对质。
妖祸始末萧璁已经翻来调去答过不知多少遍,几回合下来,薛豹猛地沉声问:“疫鬼本性属妖,灵火烧不灭,还能在其中进化复生,这可能吗!”
李水星被吓得一抖,麻木道:“晚辈亲眼所见,疫鬼的心脏处升起一道符咒,上盖了一个‘律’字章……”
“好了。”薛豹把目光从李水星身上收回,抬手打断。
“这有什么问题?”萧璁沉气问。
“不妨告诉你们。”薛豹转头笑了笑。
“镇恶司的司卷署审了崔怿整整七天,”他的眼睛深不见底,“七天,他什么都招了,只有一点死不松口。”
“——他说他根本没参与成阳派散播妖孽一事,更从不知道疫鬼身上有仙律司的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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