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自己的身体一次又一次举起手,掏出心脏囫囵地吞入胃中。
他的魂魄在不断被剥离自己的身体,五感在缓慢地消退。他感受不到疼,放不知的灵力像很多次他受伤一样温和地将他包裹住。
放霜平想吐。
他看见放椿枝。她真的受了很重的伤,青水寨浅绿色的校服被她得血液浸润成了更深的藏青色。周围几个面色苍白的弟子都被她护在身后。
“掌门。”放霜平听见放椿枝干涩的声音。
放不知露出一个很满意的笑容,“前尘眼果然在你这里。难怪我几次三番都不能撬动青水寨的灵脉,呵。你也想不到护住了灵脉互不住你弟弟吧。”
放不知顶着放霜平的脸,表情苦涩:“姐姐。你怎么能把我的性命置于不顾呢。”
说罢,疯子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放椿枝表情冷硬,同时在脑海内快速传音:“快走,去找渡厄,他欠我一个人情,会来帮忙的。快去!”
只是不待她说完,放不知提着剑就已经砍了上来,他的刀法十分狠戾,每一招每一式都冲着最要害的地方来。
放椿枝原本就负伤,不过几回下来就被放不知一剑贯穿了左臂,狠狠地摔在地上。
放不知踩着她的肩膀,语气玩味:“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师傅,做什么这般对我深仇大恨。”他脚尖用力,不一会放椿枝的伤口就传出骨碎的声音。
放椿枝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恶心。”
放不知面色一变,猛地抽出剑,语气不善:“敬酒不吃吃罚酒!”话音未落,长剑擦过放椿枝的脖颈。
她在地上迅速滚了几圈,即使是堪堪擦过剑尖,此刻喉尖也是血流如注。她运转法力,识海内始终没有等到传音的回信。
放椿枝的目光转回到面目扭曲的“放霜平”身上,冷嗤:“你收养我们,不过是为了我们的灵台。一个天生没有灵台的废物,还妄想化龙成仙?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放不知仿佛被触到什么逆鳞似的,呼吸不畅,目光淬了毒似的死死地盯着放椿枝,“你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了?!”
放椿枝耳边响起一道钟声,在放霜平的视线里,只能看见她姐姐忽然抬起头看向天空,月光被乌云笼罩,只剩几颗星星在闪烁。
放椿枝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她低下头神色倏忽平静,大片大片的红色祭文爬满她的身躯,从她的脖颈一直蔓延至脸部甚至是瞳孔。
只一刹那的愣神,放不知的长刀就斩断了放椿枝的脑袋,血液喷射进放霜平的眼睛里,有一瞬间,他控制住自己的眼睛往下一看,他手里握着的长剑剑身刻着“桃花”二字。
正是他要送给放椿枝的本命剑,而这把剑斩断了她的命。
放不知疯狂的大笑起来,几缕金丝从他体内飞出插入放椿枝的身体,将她的脊骨一寸寸打碎。
放霜平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噗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最后一缕强行留在体内的神魂被扯起撕碎。
一阵悠扬的竹笙响起,放霜平眼前出现了层层叠叠的白色长梯,一块硕大的石头挡在他眼前,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以有换无,平欲寄生
他低下头,额间飞出点点璀璨的黄色光芒,它们缠绕住放霜平的手,在他的掌心凝聚成一盏破旧的灯。
这盏灯倏忽亮了起来。
“我知道你所求为何了。”那道柔和的女声再次响起,将放霜平扯回神,温暖的法力注入他的身体,放霜平身上的伤口在飞速的愈合。
就像一个母亲拥抱住孩子一样,这个女影轻柔而又有力地抱住放霜平,温和地对他说:“我送你看清世界的眼睛,不论苦痛,生死不求。”
放霜平的嘴巴像是被粘住了一般,无法发出言语,他沉沉的陷入了漫长的梦境。
恨,尤其是满腔的怨恨是毕生都无法到达阴罗司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阴罗司是不会允许纠结的业果存在于世间的,所以放霜平所求只能是一场空洞。
沈延垂眸,放椿枝像是透过了漫长的时光,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她干涩的唇瓣轻轻地贴在放霜平额间。
放椿枝的眼睛流出血泪,她的身体,在不断的被撕扯,碎裂,最后化作一缕白烟,不见踪迹。
哪怕诸般业果缠身,轮回不渡,我也不要你困于苦海,千年万年难求一安。
放霜平再次睁开眼睛时。
原本的尸山血海不见了,昔日热闹的青水寨不见了,过去的一切已经成了定局,放椿枝燃尽全身法力,魂飞魄散也只不过将放霜平一人送回过去,却不能把其他已死的人一起送回。
未来的一切落在了过去。放霜平跪在地上,他看见一条青色的小蛇挣扎着爬向他,化作人形,蹲在地上无声地望着放霜平,最后问道:“回家吗?”
家……
放霜平抬起头,伸手想要拉住蛇妖的手却也摸了个空,蛇妖充满疑窦地看向他,目光却飘向很远处,放霜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欢欣笑着的放椿枝,以及他身后诸多青水寨的弟子。
幻觉。
都是幻觉。
放霜平如同行尸走肉般行走在青水寨内,近乎疯魔地画下一张又一张不同的人脸,在每一张纸上都泣下自己的一滴血,只要有一个映像不符合他的记忆,他都要撕掉重来。
他将过去的青水寨画了下来,最后一张人脸的笔触却停住了。他想起放椿枝,想起自己姐姐所有的言行举止,眉心的一道红痕,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她完整的脸。
他的脚底下已经堆满了画纸,每一张都有一个被涂黑的人脸。
放霜平诡异的平静,看着铜镜里自己,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听人说过自己和姐姐有七八分相似,缓慢僵硬的扯出一个笑,拿起桌上的小刀,在自己眉心轻轻划下一道血痕。
最后一道印记也完成了。
沈延的双眼绽放出奇光,一面镜子笼罩住整个青水寨,无限扩大,一直到看不到天的边界的地方。
阴罗司的审判猝然中断,景淮猛地抬起眼,只见天空中横亘着一面镜子,这面镜子镜子清清楚楚的照映出景淮的脸。
以及镜子里的另一侧,身着丝绸华服的沈延坐在铺满白丝绒的椅子上,双目紧闭,无悲无喜。
他倏然睁开眼,完好的镜面陡然生出裂痕,沈延抬起手,轻轻地放在镜面上,镜面噼里啪啦的碎开,纤长的人影如同游鱼一般飞出镜面。
填满祭文的铜鼎褪下祭文,重新封回墙面,放霜平的骨肉不断重塑,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快速的重置。
沈延抬起手遮住景淮的眼睛,他的手太冷了,像是刚从冰水里捞起来一样。沈延的手很少会这么冷,至少从前他们住在一块的时候不会,因为沈延怕冷,总是要景淮化成原形去帮他暖手。
景淮下意识地想要去捂住沈延的双手,手抬至半空又放下了,“铮”的一声脆响,仿佛有一把剑在他耳边出鞘。
脸上冰冷的触感消失了。
景淮再次睁开眼,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已经被重置回了放霜平献祭前的时刻。
放霜平跪在祭台下,仍旧是那副清苦的打扮,只是抬起头时,两行血泪从他眼眶中流出,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血从他七窍流出。
他不甚在意地擦了擦血,扯出一个笑脸:“仙尊,机关算尽啊。”
沈延看着他,破碎的镜面在沈延手中汇成一把晶莹剔透的长剑,剑身上刻有一个“渡”字,正是沈延的本命剑。
“放霜平,因果已解,诸般业煞难过苦海,我渡你往生不困厄。”
放霜平笑了起来。
渡厄不渡苦海,解去因果不往来生,确实是不困厄啊。
他伸出手,沾着血迹的手在脖颈划出一道痕迹,“仙尊,你说为什么呢?”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命运如此?
为什么机关算计,又总是棋差一招?
沈延垂眸,如同垂怜世人的神明:“放霜平。你这三百年确实难过。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你想复仇,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杀死他,只能和这个吞并了你一半魂灵的恶鬼共处,在这个过程中,你无奈奈何地发现自己被这个恶鬼同化了。所以你急切的需要什么来证明自己仍旧是放霜平,所以你想要复活青水寨的人。”
渡覆满冰霜,寒气森森,沈延握着他,冰霜覆盖在他手上,如同一层薄薄的纱。
“于是你杀了这些年前来青水寨拜学的弟子,你想将他们的心挖出来,试图以命换命,甚至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你还准备了自己,将这些人的命挂在自己身上,哪怕最后真的都失败了,以你的赤魁之躯也够这些人从你身上撕下一块肉来‘死而复生’了。”
渡卡在放霜平的脖颈,血液慢慢地渗透。沈延好奇地问:“放长老,我在这里担任什么角色?保障祭文正常运行的‘护身符’还是预防你同盟伙伴出尔反尔的‘护盾’?”
放霜平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行将就木地抬起手,在沈延眼皮上轻轻一点。
飞溅的血液在渡的剑身上凝结成薄薄的一层雪霜,坠落在地面化成了一朵桃花。
放霜平身体的血液一股脑的从脖颈流淌出来,那张写满生辰的符纸被他的血液裹挟着,轰然碎开,纸张无风自散,飘向天南海北。
景淮伸手拦下一片碎纸,只见上头被血染红的生辰八字被一层往生咒牢牢的呵护着,他透过一张纸反复看见了一个人的一生,所有的悲欢离合被一张纸轻飘飘地承载着,飘向来生。
一千六十一个人。
放霜平在人世的苦海里反反复复的挣扎,仇恨一度将他掩埋,等他真的能够解脱时想的居然不是报仇血恨,而是青水寨里和师兄弟们高谈阔论远方。
这些他们都还没有看见呢,放霜平想,所以即使人世苦海无涯,也总得有来生解渡苦厄,有点甜头总比苦痛的一生再也无法弥补好。
他眼前的最后一幕停留在经年前的某天,桃花开得正好,同门坐在一起比武切磋,插科打诨,他的阿姐就坐在桃花树上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朝他递过来一壶酒。
放霜平伸出手,终于接住了这一壶没来得及接下的酒。
放霜平扬起一个笑,所有晦涩难言的苦痛好像都可以遗忘,他艰难地站定,大风裹挟着他瘦削的身躯,一点点把他吹散。
所有的愁苦都烟消云散,他笑着,梦见了最好的,真正的,没有困厄的命运。
沈延抬起头,桃花簇簇盛开,一朵桃花正正好擦过他鼻尖的红痣,飘向远方。
逆转还在不断继续,桃花开了又谢。沈延周遭的场景变了又变,那些被埋在长阶上的人走了又来,最后一声巨响,青水寨轰然崩塌。
桃花又开了。春风吹过沈延的面颊,他抬起头,远处燃着炊烟。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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