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浮生梦

言靖雪醒来时,暖玉阁地炉烧的很旺,闷热的空气中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呛得她头昏脑涨。

隔着厚厚的帘帐,似乎有人在看她,那感觉如此熟悉,却像前世那么远。

只是微微闪神的功夫帘外的人就不见了,只剩下白发苍苍的大夫隔着帘帐,连着细细的丝线诊脉,“……郡主此番受惊又受伤,心神受损,务必得仔细调理好好养着,否则落下病根,就算华佗在世也难以回天……”

北丐神医还在絮絮说着饮食禁忌和调理方子。

“养病期间,安排靖雪住在暖玉阁。任何人没有我的手令,不得入内打扰,尤其是路遥。”薛景珩站在院中遥遥吩咐道。

他抿紧嘴唇,面色冷静,似乎在努力维持一种镇定的姿态,然而微微攥紧的手指无声地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安,转身离开时脚步虚浮踉跄。

“哎,小心!”一旁看热闹的苏怀堂眼疾手快扶住他,转头向身边伺候的贴身婢女十一娘吩咐道,“快扶景珩回房休息!”

昨夜有南境加急军情,薛景珩几乎一夜未眠,而后又在暖玉阁外迎着冬雪站了大半个时辰,引发了身体旧疾。

烛影摇碎四更霜。

淮安王府卧房内,薛景珩倚靠在榻上,筋络突突乱跳,心口一阵剧痛袭来,忽觉骨隙里游出千万只蚂蚁,脸色瞬间苍白如纸,额间的冷汗沁透了鬓发,强撑着保持几分清冷的威严。

看到一旁伺候的十一娘迟迟不动,他终是忍不住开口催促,“快去取药来。”薛景珩喉头滚动着咽下一声喘息,带着最后几分克制的隐忍。

十一娘是三年前被苏怀堂举荐进淮安王府的,有几分武功又通晓药理,负责照料他的日常衣食起居,伺候薛景珩久了,最是知晓他说一不二的性子。

但是此刻她却咬紧了牙关,声音微颤,脸上掩不住的犹豫与惶恐,壮着胆子规劝道:“王爷,那药虽能缓解痛苦,却……却会侵蚀身体,若是用多了……”话未说完,她便抬眼瞥见薛景珩略显冷厉的目光,不由得将余下的话吞入喉中。

“我知道它是什么。”薛景珩语气平静,因为剧痛的折磨神色却开始恍惚,话语也不由得变多。

“自我记事以来便患有心疾,每逢情绪激荡,剧痛如利刃割心……所以祖母自幼教导我举止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实际这份冷静并非天性,而是长期克制情绪的习惯使然……后来祖母便替我去苏家寻了这药,才能缓解一二……你以为我不清楚药瘾的后果吗?可我……别无选择……”

十一娘愣了一瞬,眼圈微红,终究不敢违命,只能低声应是,然后转身熟练地取出香盒里层的浮生若梦,手指颤抖着捻起一根又细又长的香烛,指尖微动,火折子发出一抹温柔的火光。

火苗跃动间,袅袅青烟徐徐升起,一股冷冽的梅香随即缓缓扩散开来。

摇曳的烛光映照在薛景珩苍白的脸上,映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与安宁。他的神思似乎在抵抗,却终于安静下来。

薛景珩闭上眼,声音低哑又轻缓:“你退下吧。”

他很快便安静地依在床边睡着了,只是没有了清醒时的运筹帷幄,梦境中依然不安。

浮生若梦——药引取自南境之巅的紫萱草和北境之底的烈火岩灰,曾被进献入宫治好了开国皇后言思敏的癔症,轩帝大喜过望,重赏了进献的医者,是金陵苏家的不传之秘。

坊间童谣传唱“活死人、药白骨,浮生若梦百病消”,浮生若梦被百姓称为止痛神药,能镇定安神。哪怕是战场上血染衣衫、残肢断臂的将士若能闻到浮生若梦,仍可以强撑着身体跨马杀敌、直捣黄龙直至最后战死。

只是浮生若梦还有一个副作用,会诱导使用者不断在神思中回忆起人生的美好瞬间,若是长期使用必会沉溺上瘾,最后神思萎靡而死。

所以鲜为人知,被苏家隐瞒的童谣后半篇是,“生别离、死何惧,最恐相逢是梦中。”

十一娘轻轻合上房门,脚步匆匆离开。

走廊上月光如霜,洒在青石地面,十一娘的背影被拉得修长而单薄。

薛景珩掌心微汗,指节时而握紧颤抖,仿佛在梦中攥住了什么,睡得并不安稳。

他的梦境像一幅被雨水浸湿的水墨画,记忆中的白梅与血色不断晕染交融,靖雪的笑声仿佛近在眼前,时而又被刀剑碰撞声推远。

晨雾氤氲里,铜镜中映着十六岁福安小郡主未施粉黛执梳的倒影,靖雪坐在窗前,鬓边微潮,刚沐过身,衣襟松松合着。

她指尖蘸了金粉,正对着铜镜细细勾描,给眉间那抹天生的云纹胎记周围描上牡丹花样。

门外有风声轻响,贴身丫鬟推开半掩的窗,风一下子灌了进来,视线落在窗台之下,却是一只刚断奶的小狸奴叼着半支刚折下的海棠花,花蕊间还藏着未化的露水,似有人将心事轻放于此,又不敢叨扰分毫。

“郡主,你瞧这小狸奴真可爱!毛色是纯白的,不掺一点杂色,眼眸还是漂亮的金色,看起来似乎是前几日暹罗进贡,被二皇子转赠送给薛公子的那只?!”

雪团似的小狸奴不过巴掌大,蹒跚踩着言靖雪的掌心走来时,粉嫩肉垫还站不稳。它忽然仰头打了个奶嗝,吐着奶泡咬她指尖。

四下望去院内却无人,靖雪的视线望过去,只有高处的树枝似随风摇曳。

她欣喜地捧起小狸奴轻柔爱抚,满心欢喜,忽然瞧见镜中人,又蹙眉小声抱怨道,“今日这发髻似乎有些紧。”她悄悄松了松脑后的簪子,企图让发髻松快灵动些,又怕弄乱了妆容,对着镜子一时犯了难。

“自宫宴后,郡主每日梳妆总要挑三拣四的。”贴身丫鬟手腕轻转,将被靖雪扯松的两鬓散发重新仔细盘起,换了个灵巧的新样式,口中却不忘取笑打趣道,“前日嫌簪子素了,昨日又嫌衣裳样式旧了。”

丫鬟瞧着镜中人发愁的模样,噗呲一声笑出来,“郡主,奴婢可记得书上有句话,好像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小丫头,你胡说!我哪有!”靖雪瞬间绯红了脸颊,“你再胡说,我就……”作势要咯吱闹她,手举到一半却自己先笑了,眼波流转间,胜过窗外春风无数。

薛景珩的梦境一转,月色如纱,笼着庭前那株半枯的海棠花树。

十六岁的靖雪立在石阶下,指尖捻着一片飘落的花瓣,忽然抬眸看他,眼里含着三分笑意,七分羞意。

夜风掠过,吹动她鬓边碎发,也吹散了薛景珩故作镇定的呼吸。

他想替她拂开那缕青丝,手抬到半空,却只敢悬空停在风里——仿佛再近一寸,便会惊碎这场易醒的贪梦。

佛门有言:贪念不灭,诸苦缠身。情之一字,最是祸根。

言靖雪却忽然将花瓣按在他掌心,指尖一触即离,烫得他辗转难眠。

院中烛火在纱罩里幽幽跳动,映得她半边脸庞忽明忽暗。

梦里的小郡主忽然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指尖发冷,声音中夹杂着幽微风声,带着十分执拗和希冀:“景珩哥哥,说好送我十六岁的生辰礼呢?你藏哪儿去了?”

薛景珩呼吸一滞,可此刻梦境中的她言笑晏晏,似乎凑近了还能闻到衣袂间浮动着清幽的荷香,不是浓腻的脂粉气,而是她平素喜欢的、那种带着水汽的、微苦的芬芳——像是夏夜月下初绽的莲花,花瓣尖儿还凝着露,风一吹,便簌簌抖落满襟清凉。

“薛景珩,告诉我……东西藏在哪?”语气既轻且微,怕惊扰他。

但香气已缠上来,丝丝缕缕往肺腑里钻。

恍惚间,似有所感,薛景珩反手握住她冰冷的指尖,指尖擦过她袖口鲛绡的刹那,他恍惚以为触到了真实的温度——衣料上绣着的缠枝莲纹微微凸起,摩挲过指腹时感到细腻纹路。

“告诉我……藏在哪里?”女人的声音似哄似劝。

“……书房暗格……”薛景珩的声音低不可闻。

空气中弥散着似有若无的冷冽荷香,引诱他沉沦。

幻境里,少女言笑晏晏的模样,慰藉了他多年刻骨铭心的相思。

浮生若梦的药效彻底发作,薛景珩呼吸变得绵长,然而眉眼却不见丝毫松弛。神思在困顿与清明间反复拉锯,干裂的唇间泄出几声零碎的哽咽:“靖雪……”

冷汗浸透中衣,一滴清泪从脸上划过,落入枕畔仿若未见。

幻境和现实交叠,耳边却响起神医刚刚为她诊脉时的话语。

“北丐神医……靖雪身子究竟如何?”

“薛公子,老朽已避世多年,如今来临安城走这两遭便算是还了昔年欠你的人情罢,小郡主心脉有旧损之痕……此乃沉疴。虽表面无恙,实则根基已伤。须得时时固本培元,切忌再耗心神,否则旧创复发,恐寿数难长……”

嘿嘿嘿,看似柔弱小郡主,逐渐要露出一点点真面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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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浮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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