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绿,地绿,勾畔绿,沙丘上的绿浪甩出一条条形状优美的曲线,这片广茂辽阔的草原,有肥沃的土地,有丰茂的水草,一匹骏马踏浪而来,马上少年白衣劲袖,腰间系着一条银色云纹腰封,白纱丝绦追在劲瘦的腰后,画出一道道飘逸灵动的弧线。
少年大笑着回首,发间缎带飞舞,利落率真:“小将军怎的这样慢,可惜了座下汗血好马!”
祸辞不紧不慢的坠在少年身后,模样比那时稍大了一些,身姿更加挺拔修长,面容依旧俊美无双,已经初见凌厉之色。
他单手持缰,微微勾着嘴角,并没有因为今安的挑衅贸然激进,依旧不远不近的伴在他的身后。
“你尽管跑,我跟着便是。”
小玉灵被他身上那种笃定的松弛感逼得心头一跳,差点当即下马扑上去好好搂一搂抱一抱,虽然这件事他时常在做,可还是不够,他想时时挂在他的身上,日日与他黏在一起。
可是那不太行,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做,有时候明明自己就跟在他身边却不能挨一挨碰一碰,那会让他分心。
分心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有时候会被祖父训斥,有时候会被士兵嘲笑,有一次还差点因此丢了性命。
那次他为了替自己挡箭而被划伤了后背,那道伤从左肩胛骨一直划到右侧后腰,让他在床上生生趴了半个月,那剑伤如若再偏一点,就可以直接削下他的脑袋。
自那以后,小玉灵再也没有以人形跟他上过战场,他把自己藏进玉里,挂在他的腰侧颈间,从那以后小将军身上的伤少了很多,而那块莹润的玉剑首却渐渐伤痕累累。
那时的祸辞并不知道他为自己做了什么,只是眼见着他的小玉灵精神越来越不济,脸色越来越苍白,直到连马奶酒和烤羊肉都提不起兴趣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小玉灵把自己缩进祸辞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入睡,醒来依然弯着眼睛对他笑,祸辞心疼极了,除了抱紧他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
直到有一次祸辞负伤,血水浸湿了他的衣衫,挂在他腰上的小玉灵饮饱了鲜血,再一次暴涨出强劲的灵力在生死关头护下了他,那时祸辞才想起来,他本来就是自己的掌心血滋养出来的啊!
“自那以后,你日日割了心头血混在我的药汤里,我虽然不知道一块玉为什么要喝药,但只要是你端来的,我都甘之如饴。”宋今安轻轻的开口,眼底一片柔光。
“我要是知道那要用你的精血为引,死也不会喝的。”
祸辞笑一声把宋今安揉进怀里,下巴垫在他的头顶,毛茸茸的头发扰的心头痒痒的。
“不提我都忘了,”祸辞牵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我说怎么三天两头疼一遭,本来自以为自己是林妹妹转世,没想到兜来兜去还是个骑马打仗的糙汉子,快替我揉一揉,打击太大了。”
宋今安没有躲开,手心隔着单薄的布料贴在他的心口,视线又飘回到那两个少年身上。
小玉灵跑累了,勒着马在草原上慢悠悠的走,祸辞并肩走在他身侧,一偏头就能看到他鼻尖上冒出的细密的小汗珠。
他轻笑一声,转身间衣袂翻飞,一个黑色的影子轻盈的落在那匹马上,他把小玉灵搂进怀里,用披风把人严严实实裹了起来。
“入秋风冷,别着凉了。”
小玉灵被热腾腾的体温烘着,脑袋也昏沉起来。
他懒洋洋的靠在那人身上,任凭他轻柔的擦掉自己额角的汗水,浑圆的落日挂在天边,将那融为一体的影子拉的老长。
如果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好了。
远处奔来一个清瘦柔弱的影子,那人边跑边朝两人招手,他的嗓音依然如戏台上那般清丽嘹亮,只一声就将祸辞定在原地。
“小侯爷!将军不好!!”
祸辞飞也似的赶回营地,与帐篷里出来的军医撞了个满怀,军医一头跪在祸辞脚下:“将军……还有话说,小侯爷快些进去罢!”
祸雍安然的躺在自己的营帐里,脸上没有一丝哀色,他早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最后那一战,他是要打给远在皇城的天子看,打给天下人看,他争的不是胜仗,而是把祸辞留在玄甲营的最后一层保障,他将成为钉在玄甲营命脉上新的死钉。
祸辞跪在塌前,早已泣不成声。
“起来,”祸雍已经没有力气再动一下手指,他甚至连睫毛都已经花白了。
这些年他从来没有温和的摸一摸这孩子的头,没有拍一拍他的背,他总是板着脸用最严厉的语气跟他说“还不够”,可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孩子其实早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他天生就是要担起这根重梁的。
祸辞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病榻上弥留的老人,那是他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慈爱。
“我这一去,你就不必回京了,”祸雍沉沉的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浑浊不清了,“东南已动,你需得快,要快,要赶在诏书西下之前……才可保山河不破……”
祸辞哽咽一声,跪行几步趴在塌上紧紧握住老人枯瘦的手背,祸雍的目光也不再清明,可却能直直的看到祸辞的心里。
“好孩子,你记住,我祸家,永远为大襄而战,为黎民而战,如若……如若他不再庇佑天下苍生……”反手握住祸辞的手,突出的骨节几乎要捏碎了他的骨肉。
最后那两个字他没能说出口,可那钉进心里的眼神,和到死都没放开的手,已经说明一切。
这些年由于襄帝孜孜不倦的作死,东夷北狄频频骚乱,甚至有弃城退兵的事情发生,西戎南蛮相邻,南边的守军已经撤军北上,如果不是玄甲营死死镇在关口,怕南边也是要失手。
襄帝已经有意诏祸辞回京,他怕有朝一日玄甲营功高震主招而不受,却不怕西戎南蛮一日无守,在他眼里,祖辈打下的江山,数万黎民的生命,百万将士的血肉,都比不过至高无上的皇权。
祸雍用自己的讣告书为百万雄师争取了最后的时间,只有打服了西南,才能安心东上。
新的将领接过老将军手中的兵符,就地绞尽当时从京都跟来混吃等死的眼线将领,血溅了少年人满脸,让他看起来就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玄甲营世代镇守边关,如今西戎南蛮联手来犯,冲过这道关卡就是中原的黎民百姓,他们会吃我大襄肉,饮我大襄血,屠尽我们的城池,杀光我们的亲人!只有踏平西戎,撕碎南蛮,才能守我国都!!”
被砍下的脑袋从高台滚下,百万将士振臂齐呼:
“攻西戎!护家园!踏平蛮戎!保我皇都!”
不远处的大树下,祸辞无声的叹了口气,时隔这么多年再一次回忆起当时的无奈与紧迫,薨讯将诏书堵在了宫门口,那时的玄甲营就像个四处堵风的幡旗,堵完西戎堵南蛮,还要捎带脚修补雍帝心里的那个大窟窿,着实应接不暇。
宋今安用手指轻轻挡住祸辞的眼睛,一呼一吸间天旋地转,祸辞已经被带到了狼烟滚滚的战场,黑底金旗插满了整座河山,硕大的“玄”字迎风飞舞,祸辞浑身血污,勒马踏过遍地的尸骸。
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鸦羽一样的铠甲包裹住颀长劲健的身躯,一块润玉坠在腰间,上面沾染了星星点灯的血迹,男人的脸颊更加消瘦锋利了一些,眸底漆黑一片,带着还没收回去的沉沉的杀意。
战火已经停息,漆黑的玄甲铁骑押送着最后一批战俘从他们前面经过,年轻的将领忽勒住了缰绳,战俘队立刻停下脚步,齐齐跪在马前。
祸辞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抬手指了指其中一个垂着头的瘦弱男人:“抬起头来。”
那男人一抖,还没动作就被士兵拎着脖子拽了出来,他重重摔在地上,白净的脸贴在肮脏恶臭的血污中。
“你是……容情?”
容情抬起头,眸子不再清亮。
“我不是放你回皇都了吗?”
当年在那高台之上,他将襄帝塞进来的人悉数绞杀,砍到容情颈间的时候却忽然生生止住动作,那剑就贴在他的脖子上,来不及收回去的剑风已经割断了他垂下的一缕长发。
“你走吧。”容情记得他是这样说的,“你本该如同那些宫娥一样死在出城了路上,可天意让你活了下来,你懂得分寸没参与过军事,看在你尽心服侍祸老将军的份上,你走吧。”
他的神色淡淡的,好像在赦免一只无关紧要的狗。
“ 回你的家乡去,以后都不要再踏进皇城了。”
容情跌跌撞撞地跑出军营,可他哪里还有家乡?
他自幼就被卖进戏园子,因为长相好身段好很快唱出了名堂,他以为唱红了就不用再遭罪了,可命运真是半点不由人,即便是红了,也还是一个最低贱的戏子,只是作践他的人身份变了而已。
他从京都被丢进镇西大营,又从镇西大营被赶了出去,气都没喘匀,就被该死的戎狗套了麻袋。
镇西大营苦,可没人欺负他,可戎狗只因为他是襄民,就恨不能要折磨死他。
为了少受些折磨,他搭上了戎狗的首领,他每天都盼着玄甲营能打过来,或者把他一并打死了也行,这样腌臜的活着,人都烂透了。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再一次跪倒在这个男人的脚下。
祸辞张了张嘴,却没再说出什么,良久后一弯腰,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容情只觉得身体一轻,反应过来时已经安稳的落在马上。
“是我带你出来的,理应把你送回去。”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没有任何感情的冷漠,依然像对待一只无关紧要的狗。
容情闭了闭眼,没再落下一滴眼泪。
让他活下来的,从来不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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