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联盟六区已入初冬。
清晨悠扬钟声在林立高楼间跌宕起伏，传到倚靠在繁华商圈外的旧城。
旧城区矮楼挨挤，鱼龙混杂，巷道曲折，不熟悉路况的人来此一走一个死胡同。
不打眼的角落里，开了家诊所，瞧着灰扑扑的，门楣上挂一块褪色的绿色木牌，字有些看不清，黯淡草率得一瞧就不靠谱。
但这里却是鲁因派在联盟六区的一处据点，诊所地下室里放置着只在顶级研究院内才有的大脑全面检测的各类仪器。
纯白窗帘遮挡着三楼的窗户，只露出一角，里面打着适当的暖气，隔绝着外边儿料峭寒风。
肖檐序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前水泥地，专注地像是在观察变种的实验样本，但他实际在被头昏脑胀折磨着。
螺旋桨旋转的轰隆声由远及近，他闻声仰头，声音又逐渐模糊远去，直升机朝着旧城后的空军基地而去，红色尾灯在灰霾天空中闪烁。
电视重播着几天前的军事新闻——
“近日，雪狼部队在完成收复十区的任务后遭遇S级变种生物突袭。我方部队反应及时，成功歼灭……”
电视突然安静，肖檐序从窗外转回肩膀，见来人刚放下遥控器。
贺医生拿着一打脑部检测的详细报告坐在沙发上，问：“头还疼？”
肖檐序点头，走近接过报告翻看。
“这是检查后遗症，没办法避免，药按时吃，按照你身体的修复速度，明天睡醒应该就好了。”
“好，谢谢你。”肖檐序浏览着印出的各项详细数据，一页页翻下去，全部都显示阴性。
贺医生：“你的大脑在这具身体里适应良好，并没有出现排异反应，且从片子上来看，和其他正常人的没有区别，你母亲的操作很棒。”
男生年纪看着不过二十，五官偏女相，眼睛边缘曲线圆润饱满，眸光始终亮晶晶。皮肤和发色黑白分明，这样鲜明的对比让他有种天生的纯净感，加上柔和的轮廓和恬静的气质，有着毫无攻击性的漂亮。
贺医生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调出了手机里一张照片，比对着。
“我还怕是心理作用。”他把照片放大递过去，“果然气质随人变，虽然不是你自己的身体，长相不同了，但你给人还是过去的样子。”
肖檐序捏着纸张的手指怔住，轻轻“啊”了一声，按灭了他的手机倒扣着：“那我不会暴露吧……和肖檐序不一样吗？”
贺医生温和笑着，拍拍他的肩：“更换到已经死亡的人身体里，你大概是世界上成功的唯一一例，哪怕你和从前变化再大，也不会有人怀疑你的身份。何况你这具身体骤然失去双亲，这样的打击，引发小儿子脾性改变，合情合理，不用害怕。”
“虽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败……”他拥有肖檐序的全部记忆，却扮演不好这个人，他揉了揉太阳穴，弯身换回自己的雪地靴，“ 但你的安抚对我很有用，谢谢你。”
“要走了吗？”
肖檐序抬了头，又很快垂下，轻声反问：“你听到刚刚直升机的声音了吗？”
根据最近六区的重大活动来看，很容易推测：“来六区开联盟会议的？哪位人物，排场挺大，前天开会今天到，还是直升机送过来。”
肖檐序套上羽绒外套，把拉链拉上最顶端，挡住了鼻尖，吐出一个字：“林。”
贺医生顿了一秒，随即恍然，声音多了戏谑的意味：“哦……林颂浔啊，果然是肖檐序死心塌地的对象，知道他到了你就要走。”
他甚至还“啧啧”两声：“军方最年轻的少校，眼光不错，祝你成功。”
“别再给我出难题。”肖檐序皱起了眉，埋着脸进了衣领，半响又解释道， “不是因为他到了我才回去，是因为我哥哥昨天说，要找机会去带我见少校。”
而按着肖檐序对那位少校的痴迷程度，对此事是可预见的积极上心，自己却晃荡到旧城来，这事儿本身就容易让身边的人疑心。
贺医生扶住诊所的门，最后说：“宵宵，期待你再次回到十二区。”
“也祝愿你。”
他踏进了漫长而洁白的雪路中。
肖檐序从霜雪中打开出租车门下车，联盟会议的参与者都被安排在这座庄园中，他作为爷爷作为悦生制药集团的董事位列出席，而他作为随行人员，也被安排了房间。
他乘上摆渡车到达所住酒店门口。
甫一入旋转大门，迎面五六人簇拥着边走边聊天，很明显地能看出主角是中间两位，而其他人则起着附和、奉承、陪衬的作用。
参加会议的都是来自联盟各区的政客、军官和商业巨贾们，无一不衣着正派、整肃，面容上挂着得体标准的微笑，很少有他这样满身寒霜，不伦不类地踩着雪地靴，套着羽绒服。
人群边角灰西服的男子年轻而有眼力，约莫是其中某人的秘书，已要上前为这群达官贵禄驱开挡路的“障碍”。
被当做“障碍”的肖檐序脑子仍在胀痛，那种感觉像被一层温水包裹住，五感和思维对外界的感知都变得倦怠泛懒。
他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已冲着中间发丝银白的人喊：“……爷爷。”
秘书：“……？”
肖岱宁沉稳若山峦的眼眸转向他，即使已年迈，但这位商界翘楚的瞳孔中依旧有着如刀刃般锐利的锋芒。
转眼间，他眼角很快地弯出细纹，露出对待小辈的姿态，慈善询问：“怎么一个人跑出去了，没有带上保镖吗？”
少年在众目睽睽中安静地答话，乖顺的和传言中娇任的形象有很大出入：“不需要的，我只是去逛逛。”
“不小了，怎么还贪玩。”肖岱宁朝人抬抬手，肖檐序上前两步站到他面身旁。
不知是否是错觉，周边几人偷偷瞥了几眼肖岱宁身边那位带着副银边眼镜的男子，又转回打量肖檐序。
起码某位黑色大衣的女士在肖檐序眼里就比较明显。
他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近月来，悦生某条产业链似乎出了问题，从肖岱宁出门的频率来看，似乎很棘手，而“魏复霖”的名字也在肖檐序耳边开始反复出现，一个大了他二十岁的联姻对象。
果然，肖岱宁左手按在他肩头，介绍道：“六区药监局的魏局长，你认识的。”
政商联姻似乎在这样身份地位的家族中极为常见，肖檐序从十几岁起就被设定为了家族的联姻工具，而他也从意识到开始，没有停止过反抗。
他没有做出反应，肖岱宁缓声和蔼道：“怎么不打招呼。”
“……爷爷，我先去找哥哥。”
但肩膀上的手稳稳地控住他。
几秒后，含笑的声音温吞传来，听着像在解围，又有些不对劲。
“肖叔不要难为他了，小孩子玩心大，不喜欢循规蹈矩，越让做什么，反倒喜欢对着干。”
肖檐序没抬眼，他能感受到魏复霖的目光一错不错落在他脸上。
那人又是一笑，像是才反应过来，责道：“这么多人，挡了门算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肖檐序身后忽而笼上一层冷气，轻薄如倏尔冒出的淡淡云雾，很快消散在温暖如春的大堂内。
肖檐序微颤，仿佛落入了一吹既散的怀抱。
是有人走进时，从外面卷入的风，轻飘飘地吹散了这处逼仄的闷热氛围。
进来的三个男人都身形高大，气质卓越。除了为首年长的男子一丝不苟的穿着军装外，后面的两位显然不修边幅，不怕冷似的只穿着作战服，肩章已摘，扣子有开有扣，头发像是徒手抓过几把似的各有各样。
围在肖檐序面前的人纷纷退几步到边上。
肖岱宁也因此松开手。
肖檐序的眸中倒映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林颂浔。男生一如既往面容淡淡，看着没什么情绪，但肖檐序莫名觉得，他全身上下就连头发丝都透着不耐烦。
他睫毛很长，喜欢半垂着眼，脸颊和嘴唇上有两颗不起眼的小痣。
不喜欢正眼看人，或者说懒得正眼看人。?
不耐见大部分人，所以不是只不待见自己。
臭脸是他的天性，该惹还是得惹……
这样的记忆毫无征兆的出现在脑海里，肖檐序立刻意识到，是这具身体原本主人的。
为首的军官轻轻扫来一眼，便算是和他们打过招呼，一步未停的路过。
肖檐序太阳穴微微跳动着，他捏着手心，再次道：“我要去找哥哥。”
这次话未说完，便头也不回跑开，不近不远地跟在那三名军官身后。
宋浔身旁的男生说：“幸好你爸来接你了，靠着秦上校，一点都不需要和人客套寒暄。”
林颂浔语气毫无起伏：“他听的见。”
秦上校并未回头。
男生分享着刚发现的一线八卦：“根据我一年来当侦察兵以及四年军校训练生涯来看，我观察出那个喜欢你的……就肖家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我怎么知道。”林颂浔拨开对方挂到自己身上的手。
“好吧，人喜欢你这么多年，你说这话真缺德。”???
肖檐序认同地点头，但又在心里附加一点：其实喜欢他的是以前的肖檐序。
“……啧啧，反正就刚刚那个小男生，我肯定他被魏复霖看上了，你看着没，我们进去前是肖董事按着人的……”
林颂浔不搭理人，男生自顾自往深了琢磨：“明年议会长大选，魏复霖是你妈最大的竞争对手了，可见这人厉害是厉害，但肖家好歹是制药大亨，联姻也不至于弄这么委屈吧，不挑个同辈的，看那气氛，跟要卖孙子给人家一样。”
肖檐序跟在他们身后不远，见林颂浔一生人勿近气质的背影原本和那说话的男生肩并肩，逐渐距离拉大，退开了一截。
声音冷冷道： “说话轻点，吵我耳朵。”
肖檐序：“……”
肖檐序不想再被动地偷听别人讲话，回头见那一帮人不在了，才慢下步子。
晚上有晚宴，肖岱宁的秘书亲自来盯着他穿衣打扮，一副生怕他不参加的模样，肖檐序就估摸着肯定会见着魏复霖。
果然，他拿着一小碟甜品窝进角落，呢子西装的男人出现了，一手插在裁剪合身的西装裤中，另一只手举着只红酒杯，冠冕堂皇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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