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亚科夫刚到了队尾,便发觉自己是这少见孤身一人的猎手。小贵族们手下的侍从三五一队,大贵族带来的队伍简直庞大到像要冲上战场杀敌了。他们穿着精良的盔甲,外面套着棉衣——据说这是为了不叫太阳晒得金属闪烁,叫敌人和猎物发觉这藏着披甲士兵——不过天气太热,许多人都将覆着盔甲的手臂从棉衣腋下伸出来乘凉,队伍依旧亮晶晶地晃人眼睛。
“你是哪家的猎手?”有登记官在这拦住他。“报上名来。”
“我是诺克特尼亚斯家的猎手。”亚科夫面不红心不跳地说。“主人是特兰西瓦尼亚的尤比乌斯。”
“只你一人。”登记官在头盔下皱起眉来。“跟着前面安杰洛斯家的队伍吧,听他们的指挥。”
亚科夫点点头,策马便跟上前去。
他想起舒梅尔的话:狩猎不是单纯的享乐,而是锻炼技艺与纪律的好时机。亚科夫猜测,这该与战场上是类似的。国王召集旗下的领主,领主又召集旗下的骑士,士兵来自各地,每人都有各自效忠的大人,看似庞大完整的军队实为一支分散凌乱的乌合之众,对指挥官而言是不小的考验。该如何协调首领不引矛盾,如何分配任务不起争端,样样都需下苦功琢磨。
有人为他们分发了饵料,聊胜于无。亚科夫跟着队伍钻进森林中,打起偷懒的主意来,可惜他跟随的那支队伍的首领不那样想——那是位父亲,带着他年幼的儿子,貌似是名显赫的贵族。庞大的猎手队伍中有大量的猎犬伴随其间,长官的华美披风上还停着一只漂亮的猎鹰,正被眼罩蒙着眼睛,愣愣地摆头。他在众人的簇拥下解开眼罩的系带,将猎鹰放飞,士兵们便欢呼着歌颂主人的英勇。
亚科夫觉得这场面滑稽可笑——放飞了猎鹰,那长官就带着儿子休息遛弯罢了。是士兵们被编成小队,沿着山中规划好的路线包抄搜寻。既要自己干活,还要自己歌颂。亚科夫想,虚伪的活动。
他被安排跟着一伙步兵行进,可那伙士兵不认识他,便也当他不存在。亚科夫便摘了头盔,让马慢悠悠在他们身后散步。“那有野猪的拱痕。”他向嘴里灌了口葡萄酒,无聊地指点他们。“瞧见没,树边的草地上还有足印呢。”
可那些希腊士兵瞥了他一眼,依旧沿着规定的道路进发。
这算哪门子狩猎?亚科夫想,一群除了歌功颂德什么也不会的猎人,只用最笨的方法围起山来才能弄到猎物。他们既没法锻炼打架的本领,也没法增进打猎的知识。要是送上战场,叫这群人指望他们在营帐中吃喝玩乐的将军做决断,怎么能存活?他想起在鞑靼人那过的苦日子来:他们家家户户的男儿全是骑射的好手,人人都知道如何追寻猎物——不过,纪律的确差了一些。
又走了一会,亚科夫第二次瞧见野猪的痕迹。“这是野猪的粪便。”他又忍不住说。“还是新鲜的。”
“别炫耀你那点学识了。”一个士兵回过头来告诫他。“没人想听。”
亚科夫在头盔下翻了个白眼——他决定一句建议也不提了。
树林里的空气湿润又清新,比外面的草甸凉快许多。亚科夫舍不得喝光他的葡萄酒——这种烈度的酒在骑士团是被禁止的,难得一品。士兵们无马可骑,鞋子陷在泥地与草丛里走得费力,没过一会队形便稀稀拉拉,扯着有的没的闲聊抱怨。“要是我也有匹马,就用不着在这跋涉。”有人拿着长矛划草撒气。“我也想在营帐里喝着美酒,等着猎物上门呢。”
“你背后还有人在马背上饮酒。”有人冷嘲热讽。“还喝得醉醺醺的。”
“我走得满背是汗。”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们在这歇一会算了。”
“就这么办吧。”有人丢下背上的盾牌。“过会再走。”
亚科夫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由得好奇他们怠工的理由。他下马来,凑到队伍中。“照这样狩猎还有什么意思?”他问。“你们不想要猎物,不想要荣誉?”
“你这人可真奇怪,你从哪来的?”士兵回头瞧他的脸。
“我是个罗斯人,是个佣兵。”亚科夫张口便扯谎。
“怪不得你有这问题。”士兵感叹着。“你们那的狩猎是什么样?”
“勇士们各自追踪,谁先找到猎物就归谁。”亚科夫说。“要是晚了慢了,皮毛、肉与骨头就一丝都分不到。还常有为了争夺猎物打起来的事。”
“在这可不是这么回事。”希腊士兵打量着他稳稳蹲在地上的腿。“我们只有瞧见了猎物,才能上报给长官去,不许私自追踪。”
“要是私自追踪,遇到野兽怎么办?”另个坐在地上的人接了话。“你被獠牙咬得开膛破肚,猎物也归主人所有。家里能得几个银币,哪里值得。”
“就是,傻子才跟着痕迹追踪呢。”众人纷纷点头。“巴不得什么也碰不上才好。”
原来是这么回事。亚科夫想,这样说来自己先前挨的骂也不算冤屈。他想了想,将酒囊递给周围的人。“喝点我的酒吧。”他咧着嘴笑。“当我为我的大嘴巴赔不是。”
士兵们交换了眼色,接过他的酒囊,一人一口轮流润了口。香醇的酒液叫他们的干渴的喉咙没那样难受,便七嘴八舌地继续闲聊,话题逐渐大胆起来。“现在在这做士兵,都比不上北方的佣兵来的条件更好。”他们愤愤不平。“家里要交这样重的税,钱全给外国人挣走了不说,自己也没得出路,除了阿谀奉承学不到什么。”
“先前威尼斯人的钱不都被没收了?”亚科夫随口问道。
“那又关我们老百姓什么事?”士兵拍着他的肩膀。“钱全被皇帝和贵族卷走啦。”
“没了威尼斯人,还有热那亚人,法兰克人。”有人慷慨激昂地指着亚科夫的鼻子。“现在斯拉夫人都能过来捞钱!”
“我从前可是做奴隶的,听不得这话。”亚科夫夺回他的酒囊,却不生气。“你们想,难道还有比做奴隶更可悲的事?”
士兵们先是哈哈大笑,一会又唉声叹气。“好歹你还会点真本领。要是在狩猎中认出猎物的痕迹,就算不能追捕,也知道如何避开不是?”
人们在这避世的森林中偷闲,抱怨着苦中作乐。酒又轮流喝了一圈,微弱的红晕显在每个人面颊上。“行啦,该接着走了。”有人起身来打扫自己屁股上的草叶。“再晚一会,包围圈怕要从我们这漏开了。”
亚科夫拎了拎酒囊的重量。人多起来,酒喝了几口便见底。他有点后悔在这浪费了时间与饮料——忽然,他听见他的坐骑不安地打了声响鼻,动着蹄子向后缩——亚科夫立刻爬起来屏住呼吸,从背上摸弓上箭。众人见他这副模样,纷纷一声不吭地缓慢起身动着眼睛四处张望。
林中的一切声响被无限放大。不知名的鸟在树枝上鸣叫,风吹过叶片飒飒作响,每人鞋底踩踏花草的脆声清晰可闻。亚科夫的箭尖转着圈瞄准,背靠手持长矛的士兵们腾挪脚步。他听见一声微弱的哼叫——箭先于他思考便出弦。所有人都瞧见一头巨大野猪的影子从树干后窜出,冲着逃跑的方向远去。那畜生被亚科夫伤了,屁股上插着他的箭。
所有士兵忽然都兴奋地拔腿便追,有一人还立刻吹响了挂在脖子上的口哨。亚科夫大惊失色——这与他们刚刚抱怨的大相径庭。刚刚这群人还七嘴八舌地说,遇见猎物该尽快逃跑便好,怎么现在竟纷纷食了言追上去?“你们打不过那畜生!”亚科夫立刻翻身上马。“这群傻子,不要命了!”
野猪果然被哨声激怒了,转头直冲着那人的方向奔。亚科夫的骑射本领在茂密森林中难以发挥,他只得换手取矛,驱马想从侧面进攻,矛尖刚好能扎进野猪的头。“捅它眼睛!”可吹哨的士兵却大叫道。“别捅坏了毛皮!”
毛皮,还想着毛皮?亚科夫蓄好的力气松了劲,矛捅在獠牙上,一下便弹开折断。眨眼间,野猪已愤怒地冲刺,将那人拱出数米远,撞在树干上。剩余的几人终于举着长矛寻来,将猎物团团围住,可谁也不肯刺上前去。“你们不赶快杀了这畜生?”亚科夫回了马,震惊地瞧这一幕。吹哨人口中已吐出鲜血来,显然受了重伤。“他快死了!”
“这人救下来也活不了!”刚刚饮了他酒的人大言不惭地叫喊。“你有马,快叫安杰洛斯大人去!”
亚科夫目瞪口呆。“叫他做什么?”
“只有安杰洛斯大人才配宰了这畜生!”士兵的眼睛死死盯着同伴的血,疯狂地冒出血丝。“赶紧去,否则人就白死了!”
荒谬。亚科夫想,这事太过荒谬,竟能在毒辣的太阳下如此直白地表露出来。他再次搭弓上箭,却想松弦也不得,想落下又难过。正当他焦虑地思考该如何是好时,一队人马从森林深处驶来,正是那姓安杰洛斯的父亲与幼子。
“好大只野猪!”长官感叹道,向孩子手中塞进一柄长剑。“这可是你的头一只野猪,去吧!”
亚科夫的弓无奈地落下了。他静悄悄将头盔戴回头上,一声不吭勒着马。稚嫩的孩子在一队人马的保护下靠近临死挣扎的困兽——亚科夫阴暗地想,要是这野猪愤起咬死了他,还算公平——可卫队将长矛纷纷刺入士兵们视若珍宝的完整皮毛,将它刺得千疮百孔,奄奄一息。长官的幼子摇晃着举起沉甸甸的剑,毫不困难地刺进那畜生哀嚎的喉咙,被喷了满脸满身的血污。四周的人们纷纷为这情景再次欢呼庆贺起来,仿佛围猎了野猪的人真是这孩子一般。
血奴无比厌恶地哼了一声,转头便扎进森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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