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尤比醒来时,发现天已经黑了。
“你干嘛不把我的戒指摘了叫醒我?”他坐在亚科夫的马上,伸手揉自己的后脑勺。那正肿起一个大包。“这都过去半天了…”
“万一你在太阳底下被烧成灰了怎么办?”亚科夫戴着头盔,在他背后闷闷地说。“我可不敢冒这个风险。”
“我们不回营地去?”尤比转头问。“都这么晚了。”
“我不想回那虚伪地方。”亚科夫回答他。“还是说你想和那小姑娘谈情说爱?”
“别这样,我可不愿意,她也没得选…”尤比一边抱怨一边惭愧地低下头。“你怎么和她说的?”
“我说我是你的侍从,把你带回家里去。”
“那你怎么没回家?”
“回家了又要瞧你喝其他血奴的血。”
“瞧你那嫉妒的模样!”尤比调侃他。“那今晚我们在哪过夜?”
“森林里。”
“可真寒酸…”尤比不禁感叹。“不过这可真像我们刚认识那天,亚科夫。就你和我,骑一匹马,在森林里。”
亚科夫什么没说。他静静地摘下头盔。
二人打扫出一块空地,拾柴生火。亚科夫这次未用陷阱,用弓箭便轻易地射到两只花尾巴的山鸡。尤比坐在篝火边,烤着火瞧他拔毛开膛。一到晚上,山上的气温便冷极了。尤比裹了一会那毫不保暖的无用斗篷,便想把手上戒指拔下来——可亚科夫阻止了他。“这就我一个人。”血奴转烤着鸡肉,状似随意地开口。“你拔下来,又要把我咬得昏死过去。”
尤比想了想,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却又敏感地察觉话中有话。于是,他凑到亚科夫身边,端详那双跳动着火苗的冰蓝色眼睛。“你只愿我咬你一个人吗?”吸血鬼问。“你干嘛还那样介意我喝其他人的血呢?”
“我介意了吗?”
“还算不介意吗?”尤比撞了他的肩膀。“你把多纳图斯和玛蒂亚的血都搞得难喝极了,还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做的?”
亚科夫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
“他们的血难喝得与你一脉相承。”
“我不是还给你留了一位吗?”
“你打算怎么把她的血也弄得难喝?”
“…我还没想好。”亚科夫将架上的烤鸡取下,咬了一口。“本来,我打算先叫她学会希腊语或拉丁语。”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呢?”尤比眨眨眼睛。“因为她是个黑人?”
“舒梅尔说,那小姑娘嘴里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懂。”亚科夫转过头。“难道她不止会那一门语言?”
“她能把你们都骗过去,不愧是位‘生机者’。”尤比望着篝火笑起来。“要是语言通了,你又想和她说什么?”
亚科夫仔细地想了一会。“我也许会嘲笑她是个异类,天生的奴隶。”他说。“就像我以前听到的一样。”
尤比叹着气,摇了摇头。“她和你不一样,亚科夫。”吸血鬼仰着头,打量满天的繁星。“你知道她为何被称为生机者吗?”
“不知道。”
“她说,她不是在很远的地方出生的。”尤比娓娓道来。“和你一样,她出生时便是奴隶,从记事时起便每日做着苦工,再大些,又遭人转卖,鞭打侵犯,过着没有希望的日子。
“再后来,也和你一样,她逃走了——不过不像你练得一身力气与武艺,尚能在森林中打猎为生。她是个姑娘,从没人教过她那些东西。她不会打猎,不懂草药,只得躲在山里,靠野果为食——当然,到了冬天便没了办法。”
亚科夫嚼着鸡肉的嘴停下了。他不由得想,若他是个女人,该如何过活?他一下想起塔吉亚娜的脸来。
“她什么都做过。”尤比接着说下去。“你能想到的可怕恶心的行当,她全都做过。坑蒙拐骗,杀人放火,就为了自己活下去。可还是难以维生。
“于是,她便把自己卖给姐姐了。”
“她自愿成了一个奴隶。”亚科夫转过头。“是个傻瓜。”
“你不能因为一个人选择生命而非自由就苛责她。”尤比难过地闭上眼睛。“即使她真像你说的是个傻瓜,难道为自由而死才是清醒的人吗?”
“世上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物。”火光在血奴的眼角闪烁。“奴隶的命被他人视作轻如草芥鸿毛,只自由的生命才足称尊贵珍稀。“
尤比的腿蜷起来,抱着缩作一团。“我觉得对所有人而言,生命都高于一切。“他的声音坚定,不带一丝犹疑。”生命即是希望和未来。无论有再崇高的理由,也不应擅自放弃。“
“那你母亲呢?“
“她只是逃避罢了。“年轻的吸血鬼将脸埋进膝盖里。”无论她有何种苦衷与理由,觉得死亡再稀松平常,甚至可以挽回,我也不愿意她那样做。“
亚科夫感到胸口的刻印疼痛起来。他别回视线,静静注视那团燃烧的火焰。过了半晌,“…那生机者,”血奴问。“她的血好喝吗?”
“你竟还在意这个?”尤比惊讶地抬起头瞧他。“…起初我觉得她的血和你的一样难喝,可品着品着,便觉得回味细腻,有特殊的风味。”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今后便允许你喝她的血罢。”亚科夫拾起树枝,添了把柴。
“呵,你分明又是在嫉妒了。”尤比卷起自己的披风。“今晚我只能咬你一人,你总该开心了吧。”
亚科夫叹着气,拨开自己的锁子甲。
吸血鬼钻进他的怀里。尤比已比刚认识他时长大许多,力气也大上许多。他摘下戒指,牢牢按住亚科夫的肩膀,将尖牙逼近那伤痕已逐渐浅淡的脖颈。亚科夫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生命流向怀中人的触感。一些温热的东西正顺着那通道连接到冰冷的灵魂,持之以恒地滋养他,叫他即使强大也免于残忍,高尚也免于冷漠。亚科夫轻轻扶着他的背。“我要告诉你件事。”
“嗯?”尤比埋在他颈窝里闷闷地发声。
“等到九月,我就出海去。”亚科夫说。“骑士团有去阿卡的船。”
尤比惊讶地松口。“为什么?”血从他唇角滴下来。“非要你自己去不可?”
“非要我自己去不可。”亚科夫注视着他的眼睛。“这是我的愿望,我想要的。”
“我会很思念你的…”
“我还会回来。”亚科夫安抚他。“我会为你带香料回来。”
“还有呢?”
“还有军队。”
“还有呢?”
“还有领地。”
尤比委屈地抱住他的脖子——这次没张口咬他。“…我为什么不能自己做到这些事呢?”他唉声叹气,像在责备自己的无能。“如果我是像母亲或姐姐那般强大的人,也许你便什么都不用做了,舒梅尔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我正是为了有这样一天才这样做的。”亚科夫笨拙而欣慰地拍他的背。“会有这样一天的。”
第二天的清晨,是鸟鸣声叫醒了他们。
二人用泥土盖灭了篝火,打扫沾满灰尘草叶的衣装与盔甲。亚科夫扶着尤比上了马镫——尤比暗暗地想,该扔掉这双胡萝卜般愚蠢的鞋子。“你为何不上马?”吸血鬼盯着亚科夫在行囊中翻找。“想做什么?”
“你还和你的朋友打了赌。”亚科夫抓出一张大网。“空手回去,该被他笑话了。”
“你真想证明自己比十个猎手还厉害…”尤比翻了个白眼。“真争强好胜!”
“谁说我要证明这个?”亚科夫牵马便走。“接下来我说的每句话,你都好好听着。”
尤比头一次觉得亚科夫是个如此有耐心的人——血奴事无巨细地教他如何在森林中分辨方位,如何辨认治伤的草药与有毒的蘑菇,语气平和,对他的所有大小问题不厌其烦。二人行至中午,亚科夫在一棵树下停下脚步,拾起一粒粪便给尤比瞧。“这是鹿的粪便,一头尖一头平,表面湿润不瘪,说明是新鲜的。”血奴四下张望。“你再找找,四周还有没有类似的。”
尤比被他搀着下马来,走了两步就脱掉那碍事的鞋子,只穿袜子踩在地上。森林中的土地松软极了,有泉水的声音在流淌。“你说过,动物会寻找水源…”尤比用耳朵寻去,走了一会便在树后寻到一条小溪。“这也有一样的,旁边还有脚印呢。”
亚科夫跟随他过去,“刚成年的鹿,到第一次繁殖期。”他用手掌比对了蹄印的大小。
尤比点点头。二人从包中拖出捕网,捆在兽径边一棵结实的树藤上。尤比发现自己的手套戴着便没法干精细工作,只得摘掉。那白嫩的手掌立刻被磨得红肿起来——“这活真难。”他不禁感叹。“我一直以为,用陷阱捕猎是最轻松的方式。”
“难的还在后头。”亚科夫告诫他。“现在等吧。”
他们寻了个隐蔽地方躲藏。尤比将那面颜色鲜艳的披风整个浸在泥里,好叫它不被分辨。二人看着太阳从头顶移到天边,直到天色又隐隐透出那艳丽的紫粉色时,终于,一只机警的小鹿自兽径而来,眼睛和耳朵都四处转着,寻一切危险的事物。
尤比一句话也不敢说。他紧紧攥住亚科夫的手。
鹿谨慎地挪步到溪边,用鼻子嗅了一圈。它移步到被树叶和泥土掩盖的网上,低头饮水。离机关还差一点,尤比紧盯着鹿的腿,将亚科夫的手指掐得发白。
鹿饮了两口,转头想离去——尤比以为他的首次狩猎便要就此失败了——可鹿腿终于碰到那根弯折的树藤。只闻一阵巨响,网兜瞬间收紧。
“成了!”尤比兴奋得大喊出来。“亚科夫,你看!”
他奔过去,瞧那在网兜中挣扎蹬踢的鹿。猎物惊恐地鸣叫不已,引得鸟群一片片于树冠盘旋。尤比望着那双水汪汪的黑色眼睛,忽然感到一阵不忍。
亚科夫将一柄猎刀塞进他手中。“如果你想要完整的皮毛,”血奴说。“就从脖子或肚皮下手。”
尤比望向他的蓝眼睛,又望向猎物脖颈疯狂鼓动的血管。他鼓起勇气,可手还是颤抖——亚科夫想,他见过许多尸体,却从未自己下手。就像一个不入庖厨,仅品珍馐的蒙眼者,拒绝了解自己生存的代价。他想,是时候让尤比摘下那蒙眼布。他不会误入歧途,也不该胆小怯懦。
年轻的贵族下定决心扑上前去。他像是拥抱了那头小鹿,然后将猎刀深深刺进它的脖子。鹿挣扎起来,蹄子狠狠踢到尤比脸上,留下好大个印记。亚科夫想,呆会那就会肿胀淤青起来——这将是他的第一个勋章。
血像泉水般顺着伤口喷涌而出,渗进尤比的衣袖。“这是你的第一只鹿。”亚科夫用酒囊盛了那血,递给尤比。“尝尝吧。”
尤比松开尸体,接过他的酒囊。将那恐惧与绝望的味道一饮而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