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达达尼尔海峡是爱琴海与马尔马拉海的交界。每航至此处,亚科夫便知道,距君士坦丁堡只剩两日航程。他在最后一天向北方眺望。
午夜时,本温柔娴静的海面便像被墨水侵染,与漆黑的天空融为一体,变得神秘莫测。亚科夫在船舱内点起两只蜡烛,照亮周身黑暗。他用掌心护着两只火苗,分别将它们送进一大一小两只灯箱。然后,他提起其中大的那盏,沿梯子向甲板爬去——今晚是他守夜,船员都已睡了,四下无人。他的靴子踩在松垮湿润的木板上,脚步在海浪声中沉重地咚咚作响。
海上正下着极细的雨。亚科夫将灯挂在船头。他借着雨水擦拭灯罩,好叫灯光能在阴沉的海面上传播得更远些。
随即,他返回船舱。借着小小火苗的光晕,他从箱子中取出一本临行前尤比塞给他的闲书。亚科夫翻开它——书是希腊语的。不过他已读过许多次,不再觉得生疏。
“罗马尚为共和国时,在西西里岛曾盘踞着许多奴隶庄园。奴隶主们苛待奴隶,将其视为非人的物件,在庄园中终日劳作消耗,鞭打辱骂。待其老弱,用之即弃。”
亚科夫每每看到这就皱起眉来。他接着读下去。
“有位名为尤努斯的奴隶,是名预言家。他告知奴隶们神的意志,使他们反抗。奴隶们幡然醒悟,纷纷举起手中农具镰斧,联合至尤努斯麾下。他们俘虏了岛上所有的奴隶主与贵族,仇恨与渴望使他们将昔日主人或屠杀或奴役,变为新的奴隶。
“亲手争取了自由的人们很快聚集到20万众。他们建立自己的国家,成立自己的议会与法庭——可当奴隶们尽数变为自由的士兵,田地与工坊中便没了劳作的人。战火烧遍全岛,每到一处,刀戈便取代锄犁,饥饿与无序遍布大地。西西里岛新的主人们不光需争取自由,还需守护自由。显然,他们并不精于此道——奴隶们迅速变为新的奴隶主,变为他们曾经痛恨唾骂的人们,忘记了自由的含义。
“罗马人的军队跨海而来——经历几次偶然不堪的失败后,强盛的共和国终于寻回她的荣光。老练的将军与精锐的装备、严苛的训练与忠诚的士兵,无一是新兴的反抗者们可抵抗的。尤努斯最终被俘,在狱中被折磨致死。他与自由的簇拥者们要么在守城时顽守抵抗,消耗殆尽;要么被俘后在角斗场中流血牺牲,沦为玩物。
“此后,起义多有兴起,然无一成功。直至基督的光辉照耀天下,信主者,方得自由。”
像一团火在亚科夫的胸腔中被浇灭了。沉郁的气团在他喉间,第无数次鞭策着他思考。忽然,映着书中文字的火苗颤抖起来,变为一种冰冷鲜艳的猩红色。
亚科夫缓缓放下书本,从座椅起身,爬回梯子上,掀起头顶松垮的、长着霉斑的活板门。他上了甲板,发觉雨正下得逐渐大起来。他的视线迎着风,顺着木板的纹路移到船头的灯盏——飘摇的火苗也正变得像失了温度,妖冶地摇晃着。
像一颗投石机投来的巨石似的,有什么东西挟着黑雾,从乌云中穿行而出,直冲他的身躯而来。亚科夫张开双臂,迎接那道闪电。
吸血鬼极轻盈又沉重地砸进他的胸膛,像一粒冰冷的雹子嵌进了亚科夫的心脏。他的靴底在甲板上打滑,一下摔倒在地。有金银首饰在他怀中叮当地发出清脆响声。
“亚科夫!”尤比湿漉漉地抱着他的脖子。“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亚科夫支着身子爬起来。“下雨天你不必来的。”
“我不得不来。”尤比背后的翅膀化作烟雾消失了,天真的笑容也在他脸上销声匿迹。“我有要紧的事和你讲。”
二人提着灯,顺梯而下,藏进狭小的船舱中。雨点密集地拍在甲板上,像一千只鼓在他们头顶乒乓作响。
“你还记得士麦那的尼克斯吗?”尤比接过亚科夫递来的棉布巾,边擦头发边絮絮叨叨地说。“就那个住在宁芙神庙旁的,抢我们生意的糟老头。”
“别随便说人坏话。”亚科夫随口回答。“他又怎么了?”
“努克今天告诉我,他这次要堵在港口查你的船,举报你走私香料!”尤比将**的布丢回给他。“从明天早上起,他的人会挨个守在金角湾的港口,找所有挂圣殿骑士团旗帜的船,直到把你揪出来,从船上翻出我们的货物!他还说,要大团长把你囚禁在修道院的地牢中一辈子,才合规合法!”
亚科夫的注意力全不在这些耸人听闻的话上。血奴只打量主人的衣着:那是个精巧的、后背开口的双层袍子,想必是找海伦定做的,为了不叫锋利的翅膀撕破昂贵的丝绸;他又打量尤比被雨水浸湿的发梢,丈量它们的长度:黑发较五年前长了些,已越过肩膀垂到背后,就快探到腰上。可见尤比依旧偶尔戴那戒指——只是五年间,仅成长了常人数月的年岁。
“你怎么一点也不生气,一点也不担心?”尤比抱起手臂,嗔怒地盯着他。“这不是个大麻烦吗?你在听我说话吗?”
“这算什么麻烦?”
“那是我们辛苦经营的生意和事业!”尤比的红眼睛圆圆地瞪着。“你要是被囚禁,香料的航路断了,成本就翻上好几倍!我可不想求姐姐,再塞别人去骑士团!”
他的语气听着竟与舒梅尔有几分相像,亚科夫不由得嗔笑。“就是这点小事让你非冒雨来找我?”血奴坐到随船舱摇晃的座椅上。“我不会被囚禁的。”
“你想怎么办?”
“我可以说这是从海盗手中获得的赃物,也能说是东方某位贵族或国王的寄存品。再不济,便说我在苏伊士附近截获了撒拉逊人的商船,从异教徒手中抢来这些。”亚科夫平静地开口。“哪怕那人全不信,最终他也只得举报到桑乔那去,又能怎样?骑士团本就对这些事睁只眼闭只眼。若他执拗,非跑去耶路撒冷讲给大团长听、跑去罗马城讲给教皇听,损害的又是谁的名誉和收入?这希腊老头狗急跳墙,自取其辱。”
尤比听着他的话,也拉了个椅子悻悻坐下。“照你说的,这的确不算什么事…”年轻的贵族抱起手臂思考。“那为什么舒梅尔这样着急,非叫我来和你讲这事呢?他又不是不知道你有办法。”
“是舒梅尔叫你和我说这事?”亚科夫问。“他不是个光讲问题,不给主意的人。”
“好吧,他的确不光说了这个…”尤比抬起头。“他说,叫你明天一靠岸,立刻在金角湾的码头把所有香料都当场卖掉。”
此话一出,困惑终于来到亚科夫头上。“这犹太人疯了?香料全卖了,你如何做香水精油?”血奴皱起眉头。“这样多的香料,又不是像丁香与薄荷那些便宜的。哪能指望凭空冒出一掷千金的人,把船上的胡椒、肉桂、**与没药一口气买光?”
“他叫你别担心这些,他有安排。”尤比笑了。他脸颊上的两只梨涡叫亚科夫移不开眼。“舒梅尔说,这是个斩草除根的办法。”
斩草除根?亚科夫想,真要斩草除根,他就该提着剑到宁芙神庙去,将那士麦那来的老头和他所有的家人都杀死,才算了却这矛盾——不过他懒得揣度犹太人的心思。那些分不清智慧还是狡诈的话总能叫他脑子作一团浆糊。
“既然他这样说,我便同意这么办。”亚科夫最终还是点头。“不过你要转告他,如若他的‘安排’出了问题,我还是自己解决这事。”
“那我回去便这样告诉他。”听了他的话,尤比的坐姿终于放松许多。“唉,这真是个难事。只是做些生意,竟也要处处与人作对,和在战场上打仗一个模样!”
“本就是这样的。”亚科夫也深深叹气。“若你是那糟老头,做了几十年的香水生意被我们这样的人横刀夺去,除了使这些坏又能如何是好?”
“你还不许我说人坏话,你不也这样叫他!”尤比笑嘻嘻地凑近他的脸。“坏人使再多花招,也打不倒我们!”
一阵奇妙的酸涩不知为何从亚科夫胸口渗流而出。他沉默下来,不禁思考。究竟谁才是坏人?
吸血鬼心情甚好,踢着鞋子在他狭小阴暗的舱房中踱步。“冬天一到,你又能陪我在君士坦丁堡住三个月了。”尤比从他简陋的床铺扫视到破烂的提灯。“我每年就盼着冬天来了,海上起了风暴,这样你才能早日回来,好端端地待在我身边…可也就三个月,你便又乘船走了。现在我最讨厌的季节就是春天,我真巴不得港口的船永远再不起航。”
“你就这样想我回来?”
“当然!难以想象,你在外面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要么在海上咽海水,要么在沙漠里嚼沙子。”尤比扭过脸来。“你难道不想回来吗?不想在君士坦丁堡多休息些吗?你不想念我吗?”
这小子为何从不为这些话害臊?亚科夫胸口的刻印像被浸在热水中一样暖和,又难忍地发痒。他露出一副意味不明的笑容。“我当然想。”他说。
“瞧这本书,还是你走时我送给你的。”尤比哼了一声,从他桌上拾起那册子,翻了几页。“书中有位英雄,叫斯巴达克斯。我觉得你与他相似,才送给你这书。你有读它吗?”
“我读了。”亚科夫远远望着他。“斯巴达克斯是位英雄。可他失败了。”
“他失败了,更使他的故事悲壮。”尤比不禁感叹。
我不像他。亚科夫想这样说——可他终究没有开口。
“好吧,我要走了,我必须要在天亮前赶回去才行。”尤比调皮地冲他眨眼睛。“别忘了舒梅尔嘱托的事。”
“我不会忘的。”亚科夫拿过提灯,吹灭里面的蜡烛。
船舱陷入安静又聒噪的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亚科夫感到有一只冰冷的手探到他的胸口,摸那澎湃的心跳;又移至他的脖颈,寻那温热的脉搏;最后触上他的嘴唇,抚那湿润的吐息。船板外的海浪与风雨一同翻涌着,尤比的声音藏在其中,十分细小。
“明天见,亚沙。”尤比的声音透着奇妙的兴奋。“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明天见。”亚科夫回应道。“…你叫我什么?”
“我也有位老师教我斯拉夫语。”吸血鬼的笑声越来越远。
他如幽灵般消失,未发出一丝动响。
亚科夫想,尤比真走了吗,离开自己了吗?他莫不是仍藏在这船舱中,等待自己陷入梦乡,便要冰冷地钻进自己的怀抱,啃咬自己的脖颈,汲取自己的血液吗?亚科夫不知道这算作好事还是坏事,也不知自己恐惧还是期盼这事。可这些无谓的念头却叫他抓心挠肝地闭不上眼睛。
血奴躺到潮湿的床铺上,没过一会又爬起来。他从衣兜里掏出两枚火石,又摸索着找那灯盏上的小蜡烛。他点燃烛芯。
温暖的火苗在他掌心冉冉升起,丝毫没有摇晃的迹象。火焰的边缘沁得他的掌心微微出汗。
亚科夫立刻吹灭了它。他躺回床铺,就着熟悉的海浪声,没过一会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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