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吸血鬼在这阁楼小房间里昂首挺胸地来回巡视,仿佛仍在城堡的结实走廊中散步。他去看亚科夫点燃的破旧小火炉,研究了一会那些顺着窗户飘走的黑烟,被呛得咳嗽。“这可没法让屋里暖和呢,热气都顺着烟飘走了!”他又回头来,踢着鞋子走路,看这松垮垮的地板如何挂在墙上的,惹得尘土飞扬。“安静点!”亚科夫揪着他的领子放到那稻草床上。“在这呆着,别乱跑!”
“好吧。”尤比眨着眼睛说。
亚科夫想,他终于能继续和舒梅尔谈点正事了,比如说如何用那笔钱,如何去君士坦丁堡,如何处理吸血鬼的事情。他走回去,屁股刚坐到地上,尤比的声音又响起来。
“亚科夫,你看,原来这里就是屋顶!”他正踩到床上,看起来刚从斜墙上面拆下一片瓦来,手里捏着个瓦片。一束阳光照亮了小屋里的灰尘,投在他脸上。“从这能看到外面!我能看见有人从他们的房子里出来了!”
“那你就自己看。别老是烦我!”亚科夫不耐烦地应付了他。又扭头回去。
“如果你想买粮草,马车,就得找集市。”舒梅尔从包裹里很快摸出一些纸莎草和一只焦黑的炭笔,这是他仅剩的作画工具。“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从那里拿了多少钱?”
“我要是告诉一个犹太人我有多少钱,那就是疯了。”亚科夫板着一张提防的脸,看起来油盐不进。“你只需要告诉我最近的集市什么时候,在哪里。别多问。”
“那就把我的地图还给我。”舒梅尔把纸笔放在一边。“你总不会把它弄丢了吧?”
亚科夫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起身去,将那长条木头盒子从行囊中翻出来。舒梅尔想伸手去接,却又落空。“我没说要现在还。”亚科夫举着盒子说。“把手拿回去。等我允许你离开了,自然会给你。”
受了气的犹太人像个瘪了的馕一样将手缩回去。亚科夫将盒子打开,取出那卷着的棉布地图,平展打开。他不识字,只勉强靠辨认图画认路。“这里的集市少的很,不比法兰克人那边,更不像威尼斯和君堡有大市场。”舒梅尔在地板上随手捡了根硬点的草棍,指到地图上画着的一个小房子。“我们现在在这个村庄,名叫锡比乌。北边这里是卡蜜拉夫人的城堡。好吧,你该是知道这些,否则你也走不到这里来。”
“少废话。集市呢?”
舒梅尔瞪了他一眼。“别这么心急!”他将小草棍沿着山,向西划出一条路。“瞧见没有,这里都是山。你骑马带着尤比走这条路,最快跑上两周,能到泽蒙去。那里挨着拜占庭的城市,过了多瑙河就有入境口岸,热闹得很。但首先,你得带着我,我的缪斯可跑不了那么快。”
“缪斯?”
“马厩里的那头母毛驴,你瞧见了吧?她走到泽蒙去,就算不休息,也得花大半个月。”舒梅尔不满地撇撇嘴。“这条路上问题最大的不是这个。虽然现在东征的人没那么多了,但所有想穿过匈牙利、走陆路去东方镀金的贵族都走这条路。你的身份被揭穿的可能性很大。万一真遇见个圣殿骑士,你背得下来他们那些戒律吗?”
亚科夫皱起眉。“那另外的路呢?”
“另外的路也有另外的麻烦。”舒梅尔将他的草棍移回原点的小村庄,向东边的山地划线。“你向东去,去布拉索夫。那里也有集市。我们赶一赶走上十天也就到了。之后,我们可以再南下翻山,从瓦拉几亚人的地盘入境去。这条路上几乎没有十字军。”
“那麻烦是什么?”
“我的朋友,麻烦是比宗教疯子更可怕的人。”舒梅尔抽动着嘴角。“那里有鞑靼人。我听说最近他们越来越活跃,时不时就来劫掠城镇。你们斯拉夫人也许很熟悉他们。”
亚科夫感觉自己的眼皮跳了一下。他忽然涌起一阵糟糕的回忆,像一团乱麻缠住他。
“鞑靼人。”他动着嘴唇。“我的确很熟悉。”
“没错。所以这取决于你了,朋友。”舒梅尔说。“你想选哪条路?你想快点赶路还是慢点?”他的表情忽然变得玩味起来,声音也放轻。他的草棍再次回到原点。“还是说,其实你根本不打算冲君士坦丁堡去?你大可以拿着这些财富往北去,回到罗斯,买块小封地做贵族。”他的草棍像在搔痒,轻飘飘地在棉布地图上向北划。“就像我说的,卖奴隶可是个相当挣钱的活计,斯拉夫人除了是好奴隶,也是好奴隶商人…”
“把你的嘴闭上。”亚科夫抢走他的草棍在手心掐断。“再说一次,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所以你真的想护送尤比去君士坦丁堡。你一点也不怕吸血鬼吗?”舒梅尔摸自己的胡子,眼神充满深意。“这真出乎我的意料。你了解他住在那的姐姐吗?”
“你认识吗?”
“一个画师,对模特的了解也就是点到为止。”舒梅尔将那些脆生生的纸笔又收起来放好。“十八年前,我在画那副画像的时候,曾短暂与她打过几次照面。那时她还未嫁去拜占庭呢。我只能说,别以为你能像糊弄尤比那样糊弄她。那是个异常聪明锐利的女人,身边总是围满了仆人;照尤比说的,该是血奴。”
亚科夫开始回忆那画像上的红发少女。那双上挑的眼角正如舒梅尔所说一般锐利。他目光移动,去看那稻草床上。尤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在上面,安静地睡着了,斗篷还裹在身上,手里攥着那瓦片。
亚科夫张张嘴,没出声。
“同为可怜人,让我与你说些掏心话吧。”舒梅尔凑近坐到亚科夫身边,抹了把脸,将声音放得更轻。“像我们这样,夹缝里求生的小人物,卷进老爷们的纷争里,往往都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更别提这些鬼魅神明了。他们看你我不过像蝼蚁!我想这道理用不着我讲给你,亚科夫。你想想看。”他唉声叹气。
“我再问你一次,别跟我耍滑头。”亚科夫侧头问他。“我不相信你不知道吸血鬼的事情。”
“别这样,亚科夫。谁不是为了生存呢?我为了金币来这崇山峻岭,到处都流传吸血鬼的故事,但我能怎么办?谁的报酬不是报酬呢?”
“你现在劝我这些,不也是想要金币吗?我知道你怀的什么心思。”
舒梅尔咽了口口水,沉默下去。但皱着眉的斯拉夫人没有继续面刺他。
“我也是为了你好。”舒梅尔继续说下去。“等你带着这噩耗与幼子,再加上财富,去了拜占庭,到了君堡,见到他的姐姐。你指望什么呢?你指望那位高权重的贵妇人感谢你,反过来给你笔赎金,还是将你一脚踹开,甚至把这事算在你头上,你怎么办?‘卡蜜拉夫人的头就那么自己掉下来!’难道你指望那不可理喻的吸血鬼一定相信你的话,理解这种自杀的,抛弃孩子的行为?”
“我没得选。”亚科夫说。他按上自己的左胸。“我现在就是他的奴隶。我总得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把这麻烦的刻印弄掉。”
“不,等等,你真是个死脑筋!”舒梅尔用胳膊撞了他一下。“谁说有了这刻印,你就是他的奴隶的?卡蜜拉夫人已经死了!”他冲着睡着的尤比使眼色。“你瞧他,他才18岁,看着甚至不到16岁,这辈子都被母亲关在城堡里,什么都不知道!你好好想想,是应付这么一个单纯的半大孩子简单,还是应付他那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姐姐简单?说服他拖延他,拿着这笔钱逍遥是做奴隶;还是拖着这些东西去君士坦丁堡复命,是做奴隶?这刻印在与不在,重要吗?”
亚科夫想细细品味一番这话。他怎么可能没有想到过呢?什么才算自由呢?忽然地,一股愁苦的痛苦从他的心头爆发,像他的心脏里埋了千万根针,针顺着血管流走,扎进他全身的血肉里。这口气没能喘上来,亚科夫一下子痛得蜷缩在地上,喉咙里隐约发出低吼。
“我的主啊,这可不怪我!”舒梅尔想蹦着爬起来,却被亚科夫死死扯住衣服。他僵在那,看这痛得面目扭曲的男人非得咬紧牙关,将声音硬生生憋回去,抠着手指头从地上爬着,重新坐起来。
“别吵醒那吸血鬼。”亚科夫的嘴唇失了血色,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淌下来。他靠在墙上,努力平稳呼吸。“你看到了。我只是想尽量自己做主。”
舒梅尔抿起嘴唇来,怜悯又思绪万千地瞧这可怜的血奴。他又去看熟睡的尤比。这房间的采光极差。阴影中,那颗黑发脑袋埋在羊毛斗篷里,在拆了一块瓦片的屋顶下缓缓随呼吸动,呼出阵阵白气。
那吸血鬼看上去就像个无害而普通的少年。
“我知道这选择对你而言很难。”舒梅尔说。“好好考虑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