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人被可汗关进一架搭着白色尖顶帐篷的马车中。
尤比从两片羊毛纺的毡布缝隙间偷窥。外面,黑夜中的火把溪流般绕山路前行。没上油的木头车轮碌碌作响,像嗓子嘶哑的天鹅在鸣叫。他偷偷伸长脖子,想找找他与亚科夫的马匹都被牵到哪去。所幸,在马车的后方,三头牲畜正跟着轱辘转的车轮垂头走——鞑靼人离开修道院,记得将缪斯也带上。尤比刚松一口气,就瞧见一个跨在马上的士兵面露凶光,毛皮帽子下的眼睛恶狠狠瞪他。他立刻被吓得缩回毡布里。
“我们正去哪呢?”尤比心有余悸地小声问,手指摆弄屁股下的编织坐垫。“这条路通向哪?”
“我们正向南去。”舒梅尔一边说,一边揉自己被捆了许久、勒出红印的手腕。“他们的营帐就在山口,上帝保佑,真是个蛮荒地界。”
“鞑靼人对你做了什么?”尤比又急切地问。“你受伤了吗?”
“别担心,你瞧,我双手双脚都好好的,没受折磨!”舒梅尔灵活地动着手指给他瞧。“他们抓我去,问了些问题。你刚刚也听见,那位可汗会说拉丁语,真是个稀奇事。”
尤比想起那张铁面具下的瘦削脸庞。“他都问了你什么?”
“还能问什么呢。”舒梅尔瘪着嘴翻了个白眼。“当然是你身边那位,会说突厥语的圣殿骑士的事了。”
两人瞥向旁边的座位,亚科夫正一动不动地盘坐在那。他腰间的长剑与小刀被收走了,浑身上下没一件武器——作为鞑靼人撤离修道院的条件,这已经十分宽容。不知是否因为这事,他失魂落魄地起伏胸膛,白色的空气从他鼻唇边吐出,尚能证明坐垫上是个活物。那双蓝眼睛不知盯着哪里,眉头的褶皱深刻得像疤痕,眼神活像个被拔了爪牙的疲惫猛兽。
“你想什么呢?”尤比见他萎靡,便去推他的肩膀,叫那里的金属链甲刺耳地哗啦一声。“你总是什么都不和我说!”
“你瞧,要是你和鞑靼人有什么渊源,早该讲明白,否则就引上祸端。我说得不假,是吧?”舒梅尔不满地抱怨道。“你回来做什么?我还以为你绝不为了救我回来呢。”
“我为了救你回来?”亚科夫终于抬起头来。“你该感谢尤比,和我身上该死的刻印。”
“是吗,是吗。诶哟,真感谢您的善心!”舒梅尔举着手指,狠狠戳他胸膛的十字。“这下好了,一网打尽!我们仨就这样成了俘虏,一个不落,连马屁股旁的财宝箱子也要拱手给鞑靼人去。”
“你反倒觉得我不该来?”亚科夫抹开他的手。“该叫鞑靼人把你杀了喂狼喂鹰?”
“问题就在这。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个明白?”舒梅尔却像抓住了他的把柄般针锋相对。“你怎么就知道你的鞑靼老相好会杀了我,而不是叫我做点手艺活,或者卖做奴隶?你又怎么知道你自己孤零零回来,就能救了我?这要不是蠢笨、无知,就是你瞒着什么。这么多天过去,难道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大发善心?呸!”
尤比想劝些什么,却忽然发现,正如舒梅尔说的,这事远不是“大发善心”这样简单。他忽然为自己先前天真单纯的想法羞愧得无地自容。“…你是为了什么回来的,亚科夫?”他追问道。“那位可汗,你们一定认识。”
车轮在他们的坐垫下粗糙地滚动,叫车板与毡布颠簸起落——马队正下山去,逐渐走出河谷,路途变得平坦许多。外面的山林鸟雀啼叫不再,被空旷幽远的秃鹫嘶鸣取代。
“我从前与他一同长大。”亚科夫盯着脚下来回震动的木头。“他曾经是我的主人、我的朋友。他姓巴图尔。”
“然后呢?”尤比已不为这回答感到震惊。“你如何离开的?为什么离开?”
“我逃走了。”亚科夫的眼神移开,望向毡布的缝隙。“就这么简单。”
他们一路风尘仆仆,从山路下到河谷,行至凌晨将近。举着火把的马队终于从狭窄的山口处涌出,列队摊开,像条盘踞的火蛇。外面声音混杂。铁蹄踏雪,箭刃铮铮,突厥语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叫尤比不敢再探出头去瞧。“我们什么时候能下车?”他偷偷拽亚科夫的铁手套,不想打扰睡着的舒梅尔,于是放轻声音。“亚科夫,我饿了…”
亚科夫忽然想起,打太阳下山后还没给过尤比血——那专给他灌血的皮革酒囊还被捆在马上,里面的血大概也陈旧许久,不能入口——“现在不行。”他硬邦邦地说。“被人看见怎么办?”
“好吧。”尤比瘪着嘴收回手,低着头不再提这事。“天快亮了,我得把指环戴回去。”
亚科夫感到一种奇妙又别扭的纠结。他本以为尤比该像从前那样耍赖撒娇,至少据理力争,怨声载道。他想,这可能要怪罪自己,叫一个本该天真无虑的人失了随心所欲的资本。但他又想,本就该是这样的。他早自顾不暇了。现实与理想在亚科夫的脑海中又打起架来。他瞧见尤比默不作声地摸出指环套回手上,转头拉开车帐帷幕,叫视线从毡布的缝隙中钻出。
草原。外面是平坦而一望无际的草原。无高山树林的遮挡,大地平坦地延伸至视野的尽头,叫风不经阻碍地吹到他脸上,带来一股凛冽的泥土味道。鞑靼人的营帐是白色的,在远处瞧像巨大的蘑菇群,牛群、羊群与马群相伴其中。所有人与事物在苍白庞大的黎明中都渺小得宛若蝼蚁。数条纛旗迎风飘着,亚科夫尚能分辨上面的图案——二十年过去,巴图尔部的标志依旧——旗面用金线绣着一只狼头,怒目血口。它蓬勃的毛发被理成九根辫子,张开着散在四周。这是战争的标志。
“我以为草原该是绿的。”尤比在他身后惊讶地说。“这些草全黄了。”
“现在是冬天。”亚科夫回应道。“草被割下来,存给牲畜过冬。这活要在下雪前做完。”
尤比刚想开口说亚科夫见识广博,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瞧见军队了吗?看上去可不止一千人,还全是骑兵,弓箭手!”舒梅尔被寒风吹醒,伸出手指,越过亚科夫的肩膀指向营帐那。“冯?布鲁内尔说他有一千征召兵,就能讨伐一个部落。真是笑话!一千个拿草叉的农民,怎么对付骑马又射箭的鞑靼人?”
“那他岂不是要打败仗了?”尤比问。“鞑靼人这么厉害,怎么不立刻去北面山上,占了布拉索夫城呢?”
“骑射的本事要在草原才有用。大军进了山谷和森林,马跑不起来,箭也射不远。”亚科夫望着远方说。“鞑靼人想打胜仗,必须守在这。”
尤比听了这话,皱着眉思考,又探出身子去瞧马车后面。两边高山围夹着他们来到草原的路,出口又细又窄。他回忆舒梅尔地图上的内容——他们正从南喀尔巴阡山的山谷间离开,再向南越过草原就是多瑙河——那就是拜占庭的国界线,也是那张地图的边缘。可这马车的行进方向没冲着南,也不像是往那些蘑菇似的营帐处去。
不料,这些摇头晃脑四处探视的行为立刻引得一个鞑靼骑兵驾着马快步赶来,还满嘴骂着什么。亚科夫捉住尤比斗篷的皮毛领子,将他拽回车帐里。
“不许出来!”那骑兵举着鞭子,用突厥语蛮横地说。
“我们什么时候能下车?”亚科夫用更蛮横的语气对抗他。“巴图尔汗没告诉你们吗?”
显然,骑兵没料到车内身负十字的囚犯这样回答。“谁允许你直呼可汗的名?”他放大嗓门,面露凶光,却放下鞭子。“在里面呆着,不许问话!”
亚科夫刚放下帷帐,就隐隐听见那骑兵策马向前跑去。他松了口气,坐回自己的编织坐垫上。没过一会,马车的行进速度便如他所料变快许多。车轮不堪重负地吱嘎摇摆,叫尤比与舒梅尔吓得隔着帷帐攥紧栏杆。“这又是向哪去?”尤比惊慌地叫起来。“这破烂车快坏了!”
亚科夫刚想叫他安静点,一阵剧烈的倾斜便叫他撞在马车后沿,整个背贴到围栏爬不起来。“我们在向上走,”他撑着手肘保护平衡。“可汗的营帐一般架在能看见战场的地方,我们大概向那去了。”
他心乱如麻地想,巴图尔也许正在马队前方,等待着在自己辉煌营帐的帐门前迎接他,羞辱他,揭露他不堪的过往,掀起他陈旧的伤疤。这本是无足轻重的龌龊伎俩,对他这样漂泊无根又无亲无信的人毫无意义,可身边的尤比与舒梅尔却使这些伎俩像武器一般锋利有力。这想法让本就颠簸的路途像上刑场般煎熬难耐。亚科夫想,从前的巴图尔,在他记忆中可怕可亲的主人,如今又有怎样的新手段折磨他?
马车爬过一个又一个山坡才平缓下来,吵闹的木头车轮终于停止转动。天全亮了,四周陌生而朦胧地趋于平静。
“他们会用刀挑开帐,架着你的脖子,用绳子捆着出去。”舒梅尔小声说。“昨天我就受了这遭。”
“没办法,我们现在是他们的俘虏,是囚犯。”尤比长叹一声。
亚科夫一声不吭,只死死盯着那面即将打开的毡布帷帐。他将头盔捏在手里,手心的汗水积在手套里,将皮革内衬弄得又湿又粘。
“欢迎,我的客人们。”
声音从车帐外传来,听上去来自一个还没变声的孩子。他的拉丁语说得蹩脚而不熟练,听着像背经书,叫三人疑惑地发怔。一只手捞开毡布,光亮从帷帐缝隙间传入,却并不刺眼。
一个瘦矮男孩站在那。他的头发被大体剃光,只在额头、两鬓与后脑有辫子垂下来——鞑靼人的发型总叫人觉得滑稽,不过搭配孩童的样貌就没那样奇怪。他穿着刺绣的长袍,脖子和耳垂上挂着漂亮沉重的金银饰物,看起来身份尊贵,得体而礼貌。在他身后,一位年轻健壮的斯拉夫奴隶立着,有力的双手撑起一座庞大的圆伞,遮住了四周的阳光,叫阴影几乎包围了整座马车。
“我是可汗的儿子。”男孩说。“你们可以叫我小巴图尔。”
亚科夫感到后颈像被塞了冰一般发冷,一阵恐怖的恶心感堵在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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