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五幕 王子的远征(三)

可汗的营帐与所有人不同,正如亚科夫记忆中那般。哪怕是临时搭建的战帐,也大而华丽,用彩色的刺绣花纹装饰,挂有多段锦缎旗帜,毡布厚实洁净。他们正在草原旁的一处矮山山顶,四周难得平缓。向北边望去,能将来时经过的山谷与草原尽收眼底。狭窄的山口处,已经能瞧见有骑兵忙碌着奔波,布置看守。

“你的拉丁语,是哪里学的?”舒梅尔放慢语速,问小巴图尔。

孩子抬着圆脸瞧他,过了一会才理解这话。“从我父亲那。”显然,拉丁语并非他的母语。“父亲说,这是门重要而有用的语言。”

舒梅尔赞同而夸张地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眼神向亚科夫身上瞄。“你的父亲为什么叫你来接待我们?”他又问。“他怎么不在?”

“什么?”小巴图尔不停地眨眼睛。“您能再说一次吗?”

看来语速一快,词语一多,这孩子便没法理解拉丁语了。“你的父亲,在哪里?”舒梅尔像和婴儿说话,一字一顿地说。“你来迎接我们,为什么?”

这次鞑靼人的孩子终于顺利理解了他的话。“父亲很忙。他是伟大的可汗,要准备战斗,晚上才能到来。”小巴图尔不住地抿嘴唇。“请信任我。我能照顾好客人们。”

尤比担忧地瞧了一眼亚科夫的脸,也结束沉默。“你要带我们去哪?”他大着胆子问道。

“路途遥远,请你们沐浴净身,好好休息。”小巴图尔抬着脸说。他年龄太小,个头比尤比更矮些。“我们有特殊的沐浴方法,用火洗澡。”

用火洗澡?尤比与舒梅尔瞬间变了脸色。“他要烧死我们!”尤比一把拽住亚科夫的手。“你怎么没点反应?”

亚科夫终于听够了这些无聊又冗长的幼稚对话。“你的拉丁语说得太差。那叫火浴。”他不客气地用突厥语连珠炮似的对那孩子说。“是你父亲没好好教过你,还是你头脑不够用?你多大了?你母亲是谁?”

小巴图尔不悦地停下脚步,也使走在身后撑着巨伞的斯拉夫奴隶愤怒地开口。“对我的主人尊敬些,外来者。”奴隶将伞立在地上,抓住亚科夫的肩膀。“我们知道,你以前也不过是巴图尔汗的奴隶。别以为换了身带十字的衣服就能这样嚣张。”

“奴隶?”亚科夫非但没被激怒,反而哑然失笑。“那你可知道,我以前是他唯一的近身侍卫,而不是个跟在后面打伞的佣人,整天拾粪烧火?”

如他所料的,那年轻的斯拉夫奴隶被这话气得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却不知何以回应。小巴图尔板着脸不苟言笑,不为自己的奴隶辩驳。“亚科夫,你说了什么?”尤比拉扯他的手臂。“别招惹他们。”

“一些可笑可悲的话。”亚科夫讥讽地说。“恰就能叫他们愤怒,更可笑可悲。”

一行人气氛不甚愉快地行至一个小帐篷门前。帐篷顶端的圆洞处冉冉冒着白色蒸汽。小巴图尔拎起袖子拍拍手——那神气姿态像一位成年人般从容成熟,全无说拉丁语时那般磕绊踌躇——随着他的号令,一群蝴蝶般翩翩起舞的女子们叮叮当当掀起门挡,低着头越过门槛,顺从地从帐篷内走出。她们有着同样曼妙的身段,纤细白嫩的手指,却长着截然不同的面孔——有金发碧眼的斯拉夫人,又有黑发褐瞳的突厥人,甚至还有位红发的凯尔特人。不同颜色的长辫子与金银首饰摇晃着,叫尤比忽然警惕地朝亚科夫的方向后退一步。“她们将服侍你们。”小巴图尔背诵一般说。“为了客人们能美妙地沐浴。”

“不,我不需要!”尤比连忙拒绝。

“您的岁数比我还大。”小巴图尔的脸上露出一个不符年龄的暧昧笑容。“要是您不明白如何使用她们,我可以教您。”

尤比脸上的表情从尴尬变为难堪。他抬头向两位更年长的同伴求助。“我们感激可汗的好意。”舒梅尔叹着气,不知出于厌恶还是无奈。“不过,我们是有信仰的人,恕不能接受这种礼物。”

“信仰。”不知小巴图尔是否理解舒梅尔整句话的意思,但他作出了然于胸的样子,又抬起手臂,拍了拍手。姑娘们低着头迅速离开,不知从四周哪间帐篷中又走出一队长胡子乐师,拎着乐器,遵从这孩童的命令接替姑娘们的位置。“音乐不会打扰信仰。”他说。“别拒绝。”

“好吧。”尤比紧张的心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

他没料到这伙乐师要陪着他们沐浴,也没料到“火浴”是什么东西。毡房内放了个大火炉,烧着一大篮子黑色石头。刚刚撑伞的斯拉夫奴隶向里面一瓢瓢地泼水。一碰到水,石头便发出呲啦响声,冒出大片稠密的白雾,迅速笼罩帐内。尤比这便明白,大雪天在帐篷顶开个洞有何用处——他在这水汽蒸腾的地方闷得喘不过气,头发丝烫得脖子痒痒。

乐师们坐在更凉爽些的位置,合奏着一首乐曲。他们手中拿着的乐器没一件是尤比认识的:有敲击的,有拨弦的,有吹奏的。其中一件尤其奇怪,叫他一边褪去衣服,一边隔着白雾不停打量。那是件只两根琴弦的拉弦乐器,琴腔挖着两个大洞,里面坠着两只银耳坠。乐师盘坐在地上,将自己的琴与大胡子一起搂在怀里,一边拉琴,一边晃动琴身,叫银耳坠在洞腔内铃铛般作响。

“那是什么乐器?”尤比不敢大声说话,只悄悄回头,问正攥着布帮他擦背的亚科夫。“这曲子我好像在哪听过似的。”

“是吗?”亚科夫眼皮也不抬,只顾着擦洗尤比后腰上那块翅膀痕迹。

尤比没能得到答案,又扭头去专注地听这异域乐曲。他总能很快适应各种奇怪的享受活动,只觉“火浴”似乎也有独到的乐趣——刚开始,他以为他们要在这被活活闷死蒸熟了——细细品味,乐曲透出一股忧愁绵长的意趣。尤比忽然就想起来这是什么曲子。

“昨天晚上,我们听过的!”他忽然又扭头瞧亚科夫。“你一听这曲子,就痛得倒在地上!”

亚科夫皱着眉干自己的活,看上去不打算再回应。尤比刚要抱怨起来,就听见有人掀开门挡,笑着进到浴室里。

“这是首情歌。”一个沙哑温柔的声音用拉丁语流畅地说。“讲述姑娘思念离家的情郎,希望他早日归来。”

尤比朝那处瞧去。乐师们的演奏全停了,所有人或低头或俯身地行着礼——来者是可汗巴图尔。他褪了毛皮帽子与盔甲,身着轻便的长袍,显得整个身体纤薄清瘦,弱不禁风。他有一张颧骨很高的脸,脸颊旁散落许多发辫,下巴上有山羊胡子——正如许多年长的鞑靼人那样。他的两边眼角由于年岁渐长而下垂着,凹陷的眼窝中闪烁着一双锐利的黑眼睛。

舒梅尔想转身行礼,却又立刻用手挡住自己的屁股。尤比见状,这才想起自己正□□。他刚要难为情地遮掩一下,便察觉亚科夫本按在他背上的手猛地抖了一下。血奴立刻拽住他的胳膊,拉到自己身后——尤比已经习惯了他这样反应,顺势躲到那宽阔的腰背后,面对那里满布的鞭痕。

“是我失礼了!”巴图尔抬抬手,示意乐师们继续演奏。“小巴图尔的拉丁语学得怎么样?”他笑着,似乎很期待这问题的回答。“他有招待好吗?”

“…您有个聪慧异常的儿子。”舒梅尔见没人回答,不得不捂着身子弯了下腿,就算行过礼。“除了您,我还未见过拉丁语说得如此好的鞑…”

他忽然尴尬地发现自己不该用这歧视词语,却不知能用何代替,舌头打结地愣在那。幸而巴图尔未被这话激怒。“阿拉伯人叫我们钦察人,斯拉夫人叫我们波罗伏齐人。”他大笑着。“说拉丁语的人们,叫我们库曼人。”

他怎么非要挑我们没衣服穿的时候说这些?真叫人不舒服,尤比想。水汽间,他瞧见有仆从跟随巴图尔进门来,低顺地端着托盘。盘上放有一尊尊漂亮的琉璃小盅,内里盛着白色饮料。“尝尝这个吧。这是马奶酒,正适合火浴后品尝。”巴图尔从中举起一盅。“亚科夫,你一定许久没喝了。”

尤比抬头瞧亚科夫的脸。闷热的白雾萦绕着,斯拉夫人却像冻僵了似的立着,无声地表达拒绝。见他如此,舒梅尔也转着眼睛,不得不将手里已经拿起的杯子放回盘里。

“我做了什么,叫你如此不信任我?”他的前主人见状,笑着小口啜饮,再次将杯盅递到亚科夫面前。

可亚科夫依旧盯着那双鞑靼人的黑眼睛,不肯伸手去接,也不肯伸头去饮。

巴图尔的笑容像张面具似的凝结着。乐声中,他没有迟疑地将琉璃盅探到尤比面前。“尝尝吧。”他用那副轻柔体面的嗓音诚恳地讲。“里面加了蜂蜜,是甜的。清新爽口,不醉人。”

尤比没想到这令人窒息的僵持忽然转交与他,瞪着眼睛愣在那。他想,喝了这东西会令他呕吐,可他又有点好奇马奶酒的味道。他拿什么理由拒绝可汗的好意,又怎样才能替亚科夫挡下这个?可杯盅越凑越近,尤比不由得伸手接过,犹豫地用舌头蘸了一点。他惊讶地发现,这饮料是咸酸味的,蜂蜜与发酵的香气恰到好处地融合,风味十足。

“不错。”他细细品味。“和酸奶有点像。”

他对面的巴图尔在发辫下露出一张难以解读的表情,像是为这事开心,又像是为这事难过。尤比想,也许是因为亚科夫拒绝了他。这两人间究竟有何不可言说的纠葛,叫谁都不肯说呢?

“您喜欢,在这天天都能喝到。”可汗很快颇有风度地收回情绪。“亚科夫,你瞧。你就像回了家里,用不着这样拘谨。”他让尤比将琉璃盅放回仆人的托盘,又拿过一旁奴隶手中的水瓢,亲自向石头浇上一泼水,叫毡房内更闷更热。“我为你们架好了帐篷,准备了干净衣服。等沐浴结束,想休息便休息。”他一笑,唇上胡子便翘着,与他的铁面具如出一辙。“不过我实在忙碌,不能奉陪。等到太阳下山,我会邀请你们共进晚餐,好好叙旧。”

他盯着亚科夫**的胸膛瞧,很快迈步出门去。红色的刻印伤疤正在那处发烫地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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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爵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