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救我吧!”瞎子哭着,却没眼泪流出来。他张着嘴,发出凄惨嘶哑的呜咽,方让人明白他原来是在哭泣。“我什么都愿做…救我吧!救我的眼睛!”
尤比亲手揭开那张破烂布条——一阵触目惊心的酸麻伴着鸡皮疙瘩爬上他的手臂,好似条大蜈蚣动着一千只脚贴在他手指上。他忘了说话,也忘了惊叫。他本想辨认舒梅尔的面容,可那原本下垂的、蕴着智慧、寻觅美好的双眼,现在成了两个焦糊发黑的肉窟窿——舒梅尔的眼睛是被一对滚烫的铁刺刺伤的,与尤比读过的骇人刑罚如出一辙。犹太人的头发长了,打着结糊作一团,两鬓的小辫子不再醒目;胡须不经打理,连成褐色的一片,那卷着翘起的、风趣的小胡子已淹没其中。
尤比不敢也不愿枉认。这真是舒梅尔吗?他想怪罪谁,有个靶子可打,叫心中的悲愤有个去处,可他全寻不到。他该怪罪皇帝与总督、神父与阿訇,还是士兵与议员、商人与贵族?这些上了弦却不得发的情绪全扎回他自己身上。尤比想,他怎么能没料到这事,甚至想也没想呢?自己也是帮凶的一员吗?
他抬起头,与亚科夫面面相觑。可斯拉夫人只立在池边静静地端详,脸和心都硬得像石头,一声不吭。
女奴娜娅进门时被吓了一跳。她攥住胸口的护身符——一颗海蓝色的、眼球形状的圆片石头。“唾!唾!唾!”她连着清了三次嗓子。尤比没来得及问她为何这样做,是亚科夫厉声冷面喝退她。“出去!”他大喊。“谁都不许进到会客厅来!”
希腊女奴低着头,一声不吭出了门。“别这样,亚科夫!”尤比麻木地训斥自己的骑士,声音却如蚊子般细小恍惚。“我们都要赶走她了…别对她这么凶。”
亚科夫又不再说话了。他摸着剑鞘立在那,像具守门的骑士雕像。
“您的声音变了。”只听他们对话几句,瞎子的歇斯底里却好似平静了许多。“我刚刚还没认出您,以为来这全是一场梦呢。”
无比汹涌的愧疚在尤比的心房无声地翻涌。他想握住舒梅尔的手。那手脏极了,满是泥污废水的痕迹,叫他犹豫了片刻,才肯抓住那些黑黢黢的手指。“舒梅尔!我…我本以为你早离开了。”尤比拼尽全力平复心情,不想叫老友有一丝不适——这哪怕对他而言也太难了。年轻的贵族焦心地想,要如何说,才能不触动他可怕的记忆,既不叫他自怨自艾,又能展示自己的善意与关切,又能问出事情的原委来?“我能做什么来帮助你?”尤比谨慎又急迫地咬文嚼字。“你饿吗,冷吗?想吃一顿大餐,洗个热水澡吗?我这的温泉正对金角湾的海景,漂亮极了,比画还美…”
话音刚落他便知道自己搞砸了——金角湾的海景再漂亮,一个瞎了的画家如何能看见?尤比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急得额头渗出汗来。“抱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此时该不该抱歉。
“没关系。”舒梅尔却笑了。咧开的嘴角在盲人难过的脸上十分突兀。“我想吃大餐,也想洗热水澡。”
趁犹太人沐浴时,亚科夫拽着尤比避到书房去。供奉着十字架的神龛前燃着**,空气中弥漫着发酸的香气。
“他对你有意图。”亚科夫微微俯着身。他试图叫尤比正视他的严肃,又不想显得自己过于冷血无情。“他来这寻你,不是为了一顿美餐和一场沐浴。”
“那是舒梅尔!他是我们的朋友!”尤比震惊而陌生地瞧他。“他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你却还要指责于他!就算要养活他一辈子,对我们的金钱与土地而言也算不上什么!”
“我不是指这个,他不仅要这个。”亚科夫的眉毛皱得像打了结。“他是欺瞒与索求的大师,可逃不过我的眼睛。你没发觉他变了吗?”
“那是出于礼貌与自尊,是患病者与残疾人想尽力守护的高尚事物!”尤比为他的用词感到愤怒。“你老是恶意揣测别人也就罢了,连舒梅尔也不肯放过?”
“…我没说他出于恶意。”亚科夫不愿顺着他的话头吵下去——血奴试着平稳自己急躁的脾气,尽力叫话语恳切。“他落于绝境,必有所求。若做他井中的救命稻草,只会被他抓着一同沉进水里去。”
“我与你们不一样,我才不会被任何人抓着沉进水里!”尤比的獠牙从口腔中折出,在唇下若隐若现。“若是凡人的无能与胆怯令你却步,连面对朋友的求助也无动于衷,那么我只得嘲笑你真是个懦弱又可悲的人!不仅如此,你还要为自己披上清醒理智的外衣,好叫你的良心好受,为见死不救找借口!”
他难道将自己当成万能的许愿机,正享受神明般施舍的快感吗?亚科夫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大气得眼前发黑,他仅存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了。“那我不得不明明白白告诉你,愚蠢的小子。你才被蒙蔽了眼睛。你是个被权力与能力托举着,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幼稚鬼!你帮他,无非是想彰显自己手眼通天,想用廉价又自私的怜悯打发他,哪是为了良心!”亚科夫紧紧拽住尤比织纹丝绸的衣角。“你还想用金币和土地养活他一辈子,那是他想要的吗?渔夫失了他的渔网与渔船,你每日施舍他一条鱼,究竟是在羞辱还是赐福于他?
“他口口声声说,要你治好他的眼睛!你做得到吗?”
亚科夫看到他的主人攥紧拳头,双颊通红,充血的痕迹一直爬到耳朵上。尤比瞪着红眼睛盯他,十根手指被掐得发白,在手心张开又合上。“我做不到,我可以去求姐姐!”他终于不再顾忌隔壁的舒梅尔是否听得见他们的争吵。“姐姐救过你的命,她会有办法的!”
“要是安比奇亚拒绝你呢?”然而亚科夫正在等他这句话。像瞧见猎物入套似的,他发出一声冷笑。“她如果要挟你,要你做不愿意的事才肯帮忙呢?她如果假称帮你,却一直拖延不肯兑现呢?她要是撒谎说自己做不到这事,推脱你的请求呢?”
年轻的吸血鬼终于被临头浇足了冷水,嚣张燃烧的气焰熄灭下去,变为一捧酸涩潮湿的灰烬。“我只是想帮舒梅尔。”尤比委屈地嘟囔。“不去试试,怎么能知道结果?”
“我没阻止你去寻安比奇亚帮忙,也没阻止你照顾舒梅尔的吃食住宿。”亚科夫消了气,松开手中衣角。“我只是觉得,你该先从我这听到这些,想个明白。不叫舒梅尔裹挟你,也不叫安比奇亚拿捏你。”奴隶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这对她而言、甚至对你而言是小事,对舒梅尔而言便不是了。你还要想清楚,若是这事不成,你该如何面对他。”
“…你也是和我一般的处境,才会这样考虑。是吗?”尤比的眼神忽然清澈又明亮起来。“你真为我着想,亚科夫。我感激这个,可有时你真是思虑过度了。”
亚科夫感到脑仁被铁线捅穿了一般吊着疼。他紧闭着嘴说不出话。**燃烧的声音滴答流淌。他可悲又可笑地想,尤比真明白自己的话吗?
应舒梅尔的要求,他胡须与头发被理成与先前别无二致的模样。理发师拿足了钱,答应不将犹太人在内城过夜的事说出去——比起其他贵族所作的奸恶之事,这简直轻如鸿毛。
尤比为他找了身轻便的长袍穿着。他端详这张面容,想寻回熟悉的可亲感觉。可舒梅尔的眼睛被干净绷带紧紧缠住,叫老友的表情模糊,心中所想也尽数掩藏。尤比想,好像他们中间已隔了一层可悲的厚冰墙似的。
“我们这是要去哪?”舒梅尔摸索身上的衣服——这是件外出用的、体面挺括的袍子。他故作轻快地问。
“我们去见我的姐姐,安比奇亚。”尤比低下头,避开盲人虚无的视线。“…你想,她救过亚科夫的命,也许也能像耶稣显灵般,治你的眼睛。”
“哦!您肯为了我去做这事。”舒梅尔说。“就像以斯帖王后一样。”
这不是尤比猜测他应有的反应——尤比以为,舒梅尔兴许感激涕零,兴许恐惧排斥,兴许不卑不亢,兴许怨天尤人——可这消瘦的犹太人只轻飘飘地讲旧约里的故事,好似三人依旧坐在漆黑的树林里,避着大雪烤篝火。
“以斯帖王后是谁?”守在一边的亚科夫警惕地转过头。
“哈,我又忘了我们中有个文盲在。”舒梅尔抬起手指,想调侃亚科夫,却只能指向错误的方向。“那是我们的民族英雄。一千余年前,她虽是波斯王后,却敢于承认自己的犹太血统,向国王进言,从奸臣手下救下了全波斯的犹太人,使同胞免于被屠杀的劫难。”
亚科夫感到这故事暗含深意,可他实在想不起圣经上都写过些什么。
“亚科夫已经不算个文盲了,我正教他读书写字呢。”尤比换下沉重繁琐的头冠,顺手选了条波斯风格的编织金带系在额头上。“他已成了骑士,进了骑士团,只是更喜欢读些英雄的史诗故事。”
舒梅尔沉默了好一会才又开口。
“是吗?”他貌似话中藏着话。“真是这样,那他可变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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