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重重殿宇勾勒得轮廓分明。
羽林卫身着玄甲,手持长戟,脚步声整齐划一。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与宫灯的投影交织在一起,在地上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偶尔有夜鸦掠过,发出刺耳的啼鸣,立刻引来守卫们警惕的目光。
郑夫人的昭阳殿内,单柔如以往一样,将鎏金博山炉内的龙涎香点燃,退至一旁。
带着木质甜香的烟雾袅袅升起。皇帝公孙邃斜倚在锦榻上,手中握着一卷竹简。郑夫人则在一旁抚琴,琴声淙淙,如清泉流淌,沁人心脾。
一曲毕,公孙邃放下竹简,轻柔眉心,淡淡道:“谶言的事,你怎么看?”
郑夫人起身,坐在了公孙邃身边,玉手抚上他的额头,一边轻柔按压头上的几个穴位,一边道:“‘天地和,万物生’自然是好兆头。陛下御宇多年,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所以此番天降祥瑞,福泽万物。”
郑夫人的力道不轻不重,公孙邃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叹。
半晌,公孙邃又道:“你不觉得,这个跟先前那个,思陵的那个谶言很像?”
思陵也位于广阳,两条相似的谶言都与广阳国有着莫大的关系,这自然令人生疑。但陛下已经看过了调查的卷宗,也信了这谶言不是作伪,此刻又提到这事,应当是别的用意。
郑夫人知道,陛下似乎对思陵那谶言十分介意,那条直白地写着“下犯上,天下乱”的谶言刚报上来那几天,陛下要么是睡不着觉,要么就是晚上被梦魇惊醒。
郑夫人思忖稍许,柔声道:“是有些像。陛下英明,应下了北狄的和亲请求,又派了太子出使,顺应了天命,避免了战乱,许是因为这个,这才有了这次的祥瑞。”
她这话看似是在称赞公孙邃,实则是将“下犯上,天下乱”的祸端归结到了太子身上——太子出使先前的谶言便作废了,所以来了如今的祥瑞。
公孙邃不置可否,也不再言语。
郑夫人一边帮他按压穴位,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
以她对公孙邃的了解,他应当是认可了这个说法的。
如此,他既认可了月华翁主的祥瑞之说,又认可了太子可能会是祸端,那他将月华翁主指给太子的可能性便变小了。
齐王可以忽略,剩下的就只有梁王和代王了。
事情比她想象中的似乎要顺利不少。
听闻代王也对月华翁主有意,先前拖着病体也要去狩猎场看她。若非梁王也喜欢这女子,她倒是愿意成全这二人。
一个宫人之子,一个乡野翁主,二人倒是更般配。
半晌,有宫女过来对着单柔耳语几句,单柔皱眉思索片刻,又行至郑夫人身旁对着郑夫人耳语了几句。
单柔的声音不高不低,不至于失礼,却又恰好能让正枕在郑夫人膝盖上闭目养神接受按摩的公孙邃听到“桂宫”二字。
公孙邃抬眸,道:“何事?”
邪祟之事宫人不敢瞒报,但郑夫人知道公孙邃对此极其忌讳,便想大事化小,答道:“一些小事,叫单柔差人去处理便行了。”
公孙邃坐起了身来。原先稍有头痛郑夫人一按便能大好,今日虽也舒服,但症状却没有缓解,心中还越发焦躁。他一边拿起饮酒的铜杯想要压一压那股邪火,一边蹙眉道:“小事怎么会半夜上报到你这里来?”
郑夫人只能如实回答道:“桂宫的守卫说是看到了鬼影,这种事宫人不敢瞒着,便上报到了妾这里。也难保不是喝多了看差了,这等小事妾怎么好拿来烦扰陛下。”她也看出来了今日公孙邃状态有些不对,所以还有小宫女被吓晕了的事她选择性没说。
桂宫,是西北角一处荒废多年的宫殿。公孙邃的兄长先帝公孙遐二十多年前曾在那里养病,直至病逝。
听闻“桂宫闹鬼”,公孙邃拿着酒杯的手轻微颤抖了一下,几滴酒水洒在了郑夫人的裙摆上,晕出来几朵深色的花来。
这日夜里,公孙邃翻来覆去,到了三更依旧无法入睡。郑夫人便叫单柔过来,将炉内的熏香换成了昭阳殿特制的安神香。
龙涎香的余味与安神香交织缠绕,混合出了一种很奇异的味道,而后这香气渐渐被安神香替代,公孙邃果然觉得困意来袭,睡了过去。郑夫人便也放心闭上了眼睛。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夜色愈发深沉,四周静得落针可闻。郑夫人半梦半醒间,忽然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那触感如同刺骨寒霜,令她浑身一颤。她猛然睁开眼,眼前赫然出现一张惨白的面容,近到几乎贴在了她的脸上。
那张脸毫无血色,双眼空洞无神,嘴角却挂着一抹诡异的微笑。
郑夫人心头一紧,呼吸几乎停滞。她定睛一看,那面容竟与代王有七八分相似,正是代王的亲生母亲。
“姐姐可还记得我?”那声音幽幽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阴冷的气息,直逼郑夫人的心底。她想要尖叫,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只觉得全身发冷,四肢僵硬,心如擂鼓。
没有得到回应,她便又问了一遍“姐姐可还记得我?”
说实话,若非因为这张脸跟代王的很像,她是不可能还记得十多年前一个小小的宫人长什么样儿的,她甚至都没拿正眼瞧过她。在她眼里,这些出身低微的人命如草芥,夺去了也并非什么大事。她甚至觉得这个宫人的儿子能养在自己名下,简直是她的福气。
因为并不觉得先前的是亏心事,便也不必怕鬼。郑夫人深呼吸几下,很快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不管是真鬼还是有人装神弄鬼,目的是什么呢?
不就是为了揭露当年她杀人夺子的事情吗?
她此刻无法发出声音,只得点点头,表示自己自然记得。眼中三分见到女鬼的惊恐,七分故人重逢的难以置信,却没有一丝被人寻仇的害怕。看在别人眼里,简直无辜到了一种楚楚可怜的地步。
如此,不管现在那女鬼对着公孙邃说什么,事后只要她摆出是受人冤枉的姿态,主动要求公孙邃彻查当年之事,再适当引导,说不定还能将这祸端引到傅夫人身上。
毕竟当年之事当年都没留下什么证据,更何况是十多年后的今天呢。
她身旁的公孙邃也被那声阴测测的寒暄唤醒了,他睁眼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临幸过的美人众多,叫不上名号的也不计其数,自然不记得此人是谁,只知道是女鬼。
他想叫人,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来声音。
……这种药他并不陌生。
二十年前,他曾在别人身上用过。
此刻他心中升腾起的惊恐,一半是由于当前的处境,另一半则是对旧事被人探知的恐惧。
有什么人,知道了他的秘密?
这里是郑夫人的宫殿,命人燃香的也是郑夫人……
他猛然转头看向郑夫人,却见郑夫人脸上并无太多的惊恐,仿佛认识这女鬼一般。
他眉头紧锁。
他想不出郑夫人要设计这一切的理由,此刻甚至也不想去细想。他原本就有轻微头痛,此刻只觉得头痛欲裂,心中的烦躁将恐惧转化成了腾腾的杀意。
女鬼并没有像郑夫人想象的那样,向皇帝痛诉冤屈,而是将先前的思陵谶言重复了一遍。
“日出东南,落西北,下犯上,天下乱。”
那声音十分轻柔,听在公孙邃耳朵里,却是震耳欲聋。
如果说先前的杀意他尚且还有克制的可能性,此谶言一出,郑夫人是非死不可了。
不光是郑夫人,她宫里的所有人,所有有可能知道当年事情的人!
那女鬼说完谶言之后便消失不见,像是两人共同做了一个噩梦一样。
药效散去,皇帝唤人进来。郑夫人凑到皇帝身边,小鸟依人地倚进公孙邃怀里,却被他一把推开,倒在了地上。
郑夫人委屈抬头,却见公孙邃眼神冰冷,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这眼神她并不陌生,只是多年来都是坐在旁观者的位置上,有时时机合适她还会适当地劝一劝,为自己博个善良心软的名头。
入宫多年,她自认已经将公孙邃完全吃透,所以她作出来的一切反应,应当都是最优的才对。
比起害怕,她现在更多的其实是不解。这是她入宫多年来为数不多的深感困惑的时候。
“郑夫人意欲行刺。”公孙邃行至桌边,将安神的香炉拿了起来,“让太医院的人过来查验。”
郑夫人脑子飞快转动,想要弄清楚为什么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也才能知道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女鬼、谶言、香炉……
还有桂宫……
……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当所有事情在她脑中终于串联起来时,她只觉眼前一黑,浑身脱力,跌坐在了原地。
若是如此,那便是没有转机了。
她脸上露出惨笑,她一步一步地算计,如履薄冰地走了这么多年,如今再回看,真像个笑话。
郑夫人:败给了信息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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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桂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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