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衡起身,拿了一本《小王子》递给宣樾,又说:“宣老师,能读出来吗?我想听一听。”
宣樾接过蓝色封面的书,抬头看他:“可你不是想休息吗?”
拉开凳子坐下,周衡散漫地趴在桌上,“学习压力大,睡不着。”
桌上摆了果切,周衡伸手捻了一颗葡萄往嘴里送。鼓着腮帮子嚼时,身侧传来女孩节奏缓慢的声音:
“六岁那年,我在书上看到一副很精美的画,那本书和原始森林有关……”
宣樾的声音并不属于清脆明朗类型。
她的声音有点沉,像块冰,直愣愣的。
周衡看着她低下的眉眼,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像是流出来的清泉,无端解了燥热天气带来的暴躁心情。
少年轻轻闭上眼睛。
五分钟后。
宣樾的视线落在沉睡的少年脸上。少年呼吸均匀,睫毛在眼睑下方扫下一小块阴影。
天气越来越热,小别墅旁的枝丫日渐茂密,新芽长成浓叶,在台阶上落下摇摇晃晃的影子。
*
过几日就是高考了。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玻璃,毫不遮掩洒在桌上。图书馆里静悄悄的,陈旧书本的味道弥漫在飘扬的金色微粒里。
女孩从厚重的参考书籍里抬起头,酸涩一股脑涌出来,身体里的疲倦得以缓解。
她轻轻抿着唇,几缕碎发挂在耳边,身旁有人走过,轻盈发丝微微摇晃。
手机忽然震动,宣樾身体下意识一颤,垂头看去,是宣云发来的信息。
偏头看了一眼窗外碧蓝的天空,明净得没有一丝尘土,像是一副刚刚完成的画作,水彩颜料依旧鲜活。
收起桌上的电脑和书桌,一一装进电脑包里,回了宿舍洗了把脸,朝校外走去。
宣云这几日情况不太好,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精气神仿佛都被吸走,只剩一具干枯的身体。
她的情况危急,必须尽快手术,尽管手术的结果不一定会好,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宣云靠在病床上,看着窗外发呆。听见走进的脚步声,她微微偏头,余光捕捉熟悉的身影,她换上惯有的笑容,亲昵地朝宣樾喊:“小樾来了呀。”
宣樾瞧出了她的强颜欢笑,也跟着她露出并不算真心的笑容,抱着花走到她的病床边。
宣云的视线往下,落在宣樾手臂上抱着的几支向日葵上,“哎呀,怎么又买花?”
宣云很喜欢向日葵。可如今两人处境困难,即将要支出一大笔手术费,她不愿宣樾把钱花在这上头。
宣樾走到床头,把裹在每一束向日葵外面的塑料撕开,一朵一朵插进旁边的小篮子里。她盯着那金灿灿的花瓣,笑得格外温柔:“我路过鲜花批发市场,店家正好收摊,送我的。”
摆弄好几支向日葵后,宣樾在病床边坐下,忽然听见宣云说:“刚才他们给我打电话了。”
宣樾抬头,见宣云眼眶一瞬间红了,她便知道宣云口中的“他们”是谁。
无非是刨除了两个女孩子的幸福一家人。
说来不过是老生常谈,一个典型的农村多子女家庭,一对重男轻女的父母。与别的万千悲惨女孩不同,宣樾和宣云算得上幸运,至少都上了大学。
不幸的是,宣云大学毕业没几年,就被检查出乳腺癌。
压抑多日的情绪一股脑冲了上来,宣樾咬着牙,垂眸将冷意掩在眼皮之下:“说什么了?”
“他们说,不知道我病得这么重。”宣云低头看着皮包骨的手指,“他们给了我一笔钱。”
宣樾:“多少?”
宣云:“三万。”
宣樾看着病床上雪白的被角,神色冰凉:“真是够舍得的。从他们给宝贝儿子攒的几十万里拿出三万,心疼死他们了吧。”
可即使是三万,对宣云来说也是需要的。
-
宣云刚病时,宣樾曾去找过父母。
刚刚装修的农村别墅里,沙发和地板都新得漂亮,灯光一照,光滑的地面映出女孩憔悴的脸。墙壁被刷得发白,正对窗户的墙壁被装修成一个巨大的电视柜,柜体灰白,中间放了一个5英寸的大电视,两侧摆放着音响。
雪白的地板上突兀出现几个不清白的泥水。
外面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色灰白沉闷,颜色像村边被煤场污染多年的那条河,新添的沙发很软,宣樾被潮湿的空气压得喘不过气,身体陷进沙发里。
侧面的白墙贴了半墙各色的奖状。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现在,上面的名字无一不是宣卫的。
宣樾嘴角往上抬了抬,浅浅地勾出一丝笑,感叹老师不易,屁大点事都要给学生颁个奖。
宣卫的成绩并不好。
不如宣樾,也不如宣云。宣樾和宣云还没正式离家时,她看过宣卫的成绩单,若高考发挥正常,勉勉强强能上个二本学校。
可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的每一张奖状都被父母好好珍藏,即使是老师为了雨露均沾而发的毫无价值的奖状。
她静静地把目光收回,转头对上母亲尴尬又带了几分讨好的笑。
中年女人满是沟壑的眼角夹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随着岁月增长日渐无力的眼皮堆叠在一起,遮住满是青丝的眼白,只露出小小黑黑的瞳孔。
她把茶几上的果盘往前推,佯装亲密地和宣樾说话:“小樾啊,先吃点水果。”
母亲节约的习惯一如既往没变,即使住上了漂漂亮亮的大房子,买的水果依旧不怎么新鲜,大约是特价处理的。
宣樾在不知事的年纪里,曾像每一个乖小孩一样心疼自己总是辛苦的母亲。渐渐长大后,宣樾渐渐明白了那些辛苦是为谁而受,那些钱为谁而攒,她在一次次的痛苦里明白了一个残忍的现实——她的父母并不爱她。
宣樾看着果盘上还沾着水珠的苹果,清洗过的它们没有变得好看几分。宣樾抬头,朝她的母亲说:“我不喜欢吃苹果。”
记忆里母亲买过最多的水果就是苹果,因为苹果最便宜。
可宣樾从来就不喜欢吃苹果。
中年女人的笑容僵了一瞬。
宣樾:“宣云生病了,需要钱。”
这事父母早就知道,也一直装聋作哑。正因如此,宣云一气之下和父母断绝关系,在九溪市租了个小房子,方便看病。
宣樾在家里原就只和宣云相熟,因此也不再归家。
此次回来,只因为宣云病情恶化,家教带来的那三瓜两枣无法支撑手术费,她需要向亲生父母求救。
母亲低下头,“我和你爸爸也有病,不过我们这都是老毛病了,治不治其实没什么,做父母的只求儿女健康快乐就行……”
交叠在膝盖上的手蜷曲起来,宣樾听着中年女人的絮絮叨叨,只觉得这雨一下起来没完没了,从地板上爬起来的湿寒阴魂不散地缠着她。
听了中年女人半个小时的絮叨,宣樾意识到此行或许无功而返,她看着中年女人鬓边的白发,看着她眼里浑浊的沧桑。
不禁一阵恶寒。
宣樾从小感情淡薄,除了宣云外,她和家里的其他人相处并不亲密,比起家人,更像是合租室友。
她不期盼父母施舍从弟弟身上漏出来的一点点爱,也不认为自己和他们有所谓的亲情。
可宣云不一样。
她性格开朗活泼,又体贴入微,是个世人眼里十分标准的“长姐”,她和父母以及弟弟关系都很好。大学毕业后,宣云找到了一份老家附近的工作,工资的二分之一用来补贴家用。
除宣樾之外的一家人其乐融融,宣樾以为宣云是被赦免的那个存在,至少父母对她的爱意是真的。
直到宣云查出乳腺癌,父母虚假又热闹的爱意被揭开。宣云带着一身的伤痛决绝地离开了家,宣樾跟着一起出逃。
母亲还在絮絮叨叨:“你弟弟马上就要高考了,等上大学又是一笔费用。你和你姐姐都很优秀,不需要我们操什么心,你不知道,你小的时候身体不好,个子小小的,咱家又穷……”
中年女人回忆起来没完没了,宣樾打断她:“你能给多少钱?”
极其无聊且厌烦的拉扯后,宣樾拿到了三千块钱。
她抱着那三千块钱,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发誓再也不会踏进这个地方。
-
护士走过来开了一点窗户,清爽的风吹进来,床头的向日葵像吱嘎摇晃,像是在咯咯咯笑。
隔壁床探视病人的家属已经离开,病房里陷入短暂的宁静。
宣云睡着了。双手交叉搭在腹前,薄薄的眼皮盖住瞳孔,眼下凸起的眼袋格外明显,像一只格外肥胖的虫子趴在她消瘦苍白的皮肤上。
宣樾轻轻将身下凳子移开,小心出了医院。
嘈杂的人声和车声一刻不停侵占着她的听力,宣樾站在红绿灯下,依稀听见富有节奏的哒哒声响,倒计时一样,催促着她心里的烦躁。
绿光投映在女孩漆黑的瞳孔里,来来往往如箭飞奔的车流停了下来,道路两侧的人流在加快的计时声里相互融合,又逐渐分离。
宣樾恍惚地跟着身前的人走。
炫目的日光直挺挺地落在身上,有些烫。可等她伸手去把落在耳边的碎发别到而后去时,忽觉自己手脚冰凉,冷得她一颤。
眼前的场景重新按上了播放键,绵延不断的车流向前穿行。
宣樾低垂着头,步伐沉重地向前走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