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鹤亭蓦然睁眼,针扎似的痛楚交织着眩晕排山倒海,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莳萝缠绕着华漆剥落的彩柱,一直蔓延生长到宫殿之上,昔日灵气四溢的神殿早已塌落大半。
入眼是一座极高的神像矗立在殿上,衣袂飘浮于玉石刻成的云海之中,面容慈悲而肃穆。
江鹤亭揉了揉额角,刚从幻境中脱离的不适感潮水般退去,他撑起身子勉力站起来,放眼朝四下望去。
触及殿宇穹顶的神像一手并指掐诀,而另一只手朝斜垂下,像是握着什么。
江鹤亭静了片刻,整了整衣襟,恭敬地朝神像行了一礼。
“晚辈江鹤亭,多谢上仙百年前赐剑之恩。”
没有人比江鹤亭更清楚,那具神像原先右手所握的正是灵剑霜星。
江鹤亭俯身一拜过后,才在神殿中寻找起来。
百年前逢春剑碎,江鹤亭也被迫闭关养伤,而后为了寻一柄新的灵剑又在镜渊虚的秘境之中待了三年,自然也对这座神殿无比熟悉。
幻境结束,是不是说明封念也从中清醒过来了?
江鹤亭踏入神殿深处,绘制着仙山灵海的壁画在石墙上缓缓延伸。他一面朝里走,一面运转周身仅有的一点灵力。
……刚从幻境里修为高深的“江仙师”回归到这具身体,还真有点不习惯。
不知道这点灵力能不能杀了封念。
大概率是不能的。江鹤亭心底叹气,真心实意地觉得杀了封念还是做梦来得更快一点。不过……江鹤亭垂下眼,回想起幻境中少年执拗地流着泪的模样,心底有些许复杂。
他还真没想到,自己原来那么早就见过封念了。
借着幻境,他也不由想起了百年前那些被他抛之脑后的回忆。
那副剑佩,的确是他亲手交给封念的。
幻境中封念醉酒那晚过后就喜欢找各种理由来跟着他,比如“据说仙师棋艺精湛不如对弈一番”“听闻仙师曾以一人之斩杀过许多妖物可否说来听听”……
借口颇多,不胜其扰。
可偏偏封念还总爱摆出一副“无所谓本皇子也没有很想跟着你,找你聊聊天是你的荣幸”的样子,实在是诡异至极。
长生节那日江鹤亭还是同封念一道出游了,兴许是少年的眸子在月色下反而清亮无比,江鹤亭迟疑片刻还是应下了他的邀请。
不愧是长余国的盛典,那天城中游人如织,长生仙人彩衣华妆,五色的绸带夹杂着花瓣一起飘飞在皇城之中,热闹非凡。
云枝也带着江郁桑玩得不亦乐乎,说是带小徒弟来逛逛,结果自己玩的比小郁桑还高兴。
他的小师妹向来信奉顺其自然,及时行乐,这豪放不羁的性子……江鹤亭实在不敢放心地让她把小郁桑领回玄清门。
或许是他略带犹豫的眼神太过明显,封念突然来了一句:“不知仙师何时收徒,若是……”
封念“若是”了半天,眼神放在不远处的长生游祭上,没了下文。江鹤亭也不甚在意,随口一说:“看天意,看缘分。”
身边的人没再说话,目光投向台上的长生仙人,似乎对祭舞十分痴迷。
春日的花香飘荡在皇城之中,入了夜则是灯火通明,一条横贯皇城的河水载着无数河灯缓缓流淌,花灯如昼,宛如人间皎皎银汉。
江鹤亭那时喜欢花里胡哨,也格外喜欢凑热闹,但瞥见一旁自始至终都神情平静的封念,也只好压下了心思,一脸高深莫测地立在城楼之上。
奇也怪哉,封念好像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他转动着云枝给他买的糖葫芦,红艳艳的裹满了晶莹透亮的糖衣。
云枝不知道带着江郁桑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剩江鹤亭和封念二人一道。
他没说话,封念也一言不发。两个人跟杆柱子似的往城楼上杵了半晌,终于封念开口了:
“去放河灯吗?”
江鹤亭面色平淡地一点头,运起轻功,拽着封念的手就往城墙下跳。
修仙之人耳目极佳,他隔老远就物色了一款物美价廉的花灯,再不去就要售卖完了。
想到这里,江鹤亭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莲花似的,精致又漂亮。
不过最终河灯还是没放成,因为他们遇上了刺客,人数还挺多,且个个修为不低,也不知是从哪找来的这么多高手。
城中人众多,闹市动手难免伤及无辜,江鹤亭最先察觉时,迅速给云枝传了音,接着脚步一转,带着封念掠往城外。
虽说封念不是真正的三皇子,但江鹤亭既然答应了他对此保密,就自然要护这位“三皇子”周全。
封念毫发无伤,反倒是江鹤亭为封念挡了一记暗算,一道血痕泅过他白色的衣袍,格外显眼。
江鹤亭倒没多在意,修仙之人受个伤什么的司空见惯,反而是封念的脸色倏地惨白一片,好像这一刀捅到了他心口似的。
封念本身功夫就不错,再加上江鹤亭在他身边,那群暗杀的刺客完全不是对手,手起刀落,没多久就解决了个干净。
“全杀了?”江鹤亭略有诧异,他还以为封念会留个活口来打探一下背后之人。
封念抖干净惊鹤剑上的血迹,轻轻“嗯”了一声,指了下江鹤亭手臂上血淋淋的伤口,“附近有间破庙,先包扎一下。”
“……好。”
说是破庙就真是间破庙,两扇木门四仰八叉地敞开,里面蛛网密布,供奉的不知哪位菩萨神仙。
封念点了盏灯,凑近了些掀开江鹤亭的衣袖,一条几乎横亘小臂的血口子直直闯入他的眼帘。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是我连累了你。”
“无妨。”其实这点伤于江鹤亭而言本就不值一提,眼下伤口都快愈合了,只是被血糊了一层,看着吓人。
江鹤亭留意到封念一副愧疚又可怜的眼神,心底一惊,难不成吓到这小皇子了?
也是,封念再怎么性格恶劣,武功再怎么强大也是在锦绣丛中长大的,说不定今天还是第一次真刀真剑的跟人拼命。
脸白得跟雪一样,应该是被吓的。
江鹤亭默然,他接触的人大多都狂得没边,洛凛觉得众生皆下品,云枝也是没心没肺的,还是第一次遇上像封念这样,嗯,心思复杂的人。
他一时语塞,连句安慰的话都无从说起。
烛光昏黄,封念小心翼翼地给江鹤亭擦了擦血迹,又撕了布条给人包扎好,整个动作下来居然出乎江鹤亭意料的熟练。
江鹤亭抬了抬手臂,意外地服帖。
“多谢殿下。”
“你能收我为徒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江鹤亭一愣,紧接着沉默下来。
说实在的,封念的资质极佳,修练之道上可以说能够一日千里,只是……
江鹤亭顿了片刻,还是问道:“殿下已经有谢国师亲自教导,为什么还这么问?”
“国师大人固然很好,只可惜,”封念一眨不眨地望进江鹤亭那双沉静的眸子,试图在这宛如秋水的眸中寻找一丝波澜。
封念一顿,复而别开眼,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不愿意就算了,只当我没说过——那是什么。”
语气淡淡的,像是随便找了个借口移开话题。江鹤亭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昏黄烛光下衣袂掩住的一抹银白。
是那枚篆了榴花的银铃剑佩。
横跨了百余年时光的记忆在这一刻悄然衔接,长风掠过神殿,早已破裂不堪的彩幡浮萍般飘起又落下。
搞什么,亲手送出去的东西居然自己都不记得。江鹤亭不由苦笑,这么看来,封念不是完全没有理由找“江鹤亭”寻仇了?
如此说来,依照时间推算,“江璟枫”拿着他的剑佩,改头换面成“年枫”上玄清门拜师在前,而引祟“封念”这一身份反而出现在后。
正道少侠当得好好的,怎么会想不开去做魔修呢?
江鹤亭发愁地揉了揉额角,如何也想不通封念如此行事的动机。总不至于是他这个名义上撒手人寰多年的师尊能想明白的问题。
或许是回忆中的小封念太过鲜活,与后来恶明远扬的引祟颇为割裂,江鹤亭再想到这个人时总有一种莫名的怪异。
江鹤亭还来不及仔细辨析一下这股复杂的情绪,一大段文字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室内隐隐传来一阵呜咽,那人似是被扼住喉咙,呼痛声也变得支离破碎。
封念十指修长如玉,慢条斯理地扼上眼前人的咽喉,言笑晏晏间却不免令人发寒,感受到手心脆弱的颤动,他缓缓笑道:
“张裁柳,你在想谁?江秋,还是想救你出去的那个祁师兄?”】
“……”
江鹤亭的表情蓦地变了。
根据他这几次对这古怪话本的观察,一旦出现只言片语就代表着接下来张裁柳和封念又要碰面了。
——可这是是镜渊虚,张裁柳好端端的怎么会遇上封念?!
额角青筋一跳,江鹤亭甚至还来不及思索,彻骨的凉意就直直窜上脊髓。
只在瞬息之间,神殿穹顶石屑纷飞,本就残破不堪的大殿登时从外部破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从远处响起,带着滔天怒意:“魔族宵小,你怎么敢夺元微的剑?!”
张承月?
他怎么会在这里,那他口中的魔修莫不是……
江鹤亭眉头紧锁,石柱倾塌,掀起烟尘滚滚。其中立着一道修长高挑的身影,天光顺着缺口尽数倾泻,负生剑光雪亮湛然。
流风一卷,靛蓝色衣袍随之猎猎翻飞。
“你们连他留下的东西都护不住,有什么资格在本座这里大放厥词?”
小念糕:闪亮登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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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开局一串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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