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年初春，莺飞草长，料峭微寒。
临近黄昏，夕阳将半边天都染成了绚烂霞光，照着花园石桌上几盘糕点，也照着其中数人。
一个女童正趴在石桌上，嘟嘟囔囔着冲奶娘撒娇，要吃糕点。
“哎哟，小姐，今日已经吃的够多了……”
“小姐！小姐！”
奶娘的声音被打断，女童顺着声音望去，跑过来的是府中家丁：“家主……家主吩咐我们带小姐走！”
女童手中还抓着半块糕点，眸色呆呆的，就被奶娘一把拥入怀里，直奔府中后门。
“芸娘……这是要做……唔！”
芸娘捂住女童的嘴，急声道：“小姐勿要出声，被那些人听见可就惨了！”
她带着女童奔向巷中，寻至一间小房，把人放下，咬牙道：“小姐，属下对不住您，只是属下实在不愿放下主子，须得委屈您在此……”
女童迷迷瞪瞪，也不太听得清她说什么，只是见她迅速折返离开，少顷，远处便传来刀枪交锋之声，浓烟从那个方向升了起来。
女童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开始捂着嘴哭泣，隔了一会儿，推开房门径直跑了出去。
那是家中的方向，家里出事了！
她想回去找爹娘，可还没跑几步，就停下了脚步。
入眼的几个夜行打扮的人，为首一人身着石青翠竹缕金稠青衫，脚踩一双紫绣祥云纹皂靴，夕阳的光辉撒在他身上，徒增几分气场。
女童出身不凡，自然识得这一套，也明白这人同样锦衣玉食。
只是为何会出现在此？
不等她做出反应，那人淡淡开口：“稚子吵闹，打晕了带回去。”
一声轻响，女童意识全失。
天边霞色转暗，拂过的风吹的人骨子发冷，是夜幕即将接管人间。
……
“哐当！”
解书清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仓促间，枕头连带着压着的匕首都被她一掌掀翻。
她无暇顾及，坐起身大口大口喘着气，待到平复下来，才发觉亵衣早已被冷汗浸湿。
噩梦带来的回忆，宛如尖刀剜肉一般痛苦。
十八年前，她满门被屠，自己孤身一人也难保性命，命悬一线之际，是皇帝的异母兄弟楚王就下了她，予她生命，也予她复仇之机。
解书清俯下身子捡起匕首，?换了套衣裳，推开房门，离开了这容身的客栈。
寒冬腊月，京城早早降下了初雪，白雪纷纷似柳絮，挂在千门万户间，落在青瓦黛墙上。
不见杨柳春，徒见挂枝白。
解书清眯起眼看了看满街雪色，带好斗篷，翻身上马，直奔宫墙而去。
朱红的宫门处，身着枣褐素袍的太监早已等候多时，天气严寒，他站在这里手揣怀中，仍是有些哆嗦。
远处马蹄声哒哒作响，他顺声而望，就见一高头马驰骋而来。
马匹在他面前停下，马上人翻身下来，摘下兜帽。
是个女子，衣袂飘然。只瞧见柳眉似烟，凤眼微垂，朱唇榴齿，的砾灿练。三千青丝为一木簪束起，观之高雅不俗。
小太监心里面大致猜到身份，弯腰作揖：“可是解娘子？”
解书清微微一笑：“正是在下，烦请公公带路。”
小太监赶忙领着她进宫，路上恭恭敬敬道：“谢娘子路途遥远，身子难免受累，只是圣上实在是等不得，怕是要您稍后再作休息了。”
“无妨，我一介草民，本该为圣上解忧，不辞辛劳。”
见她很是好说话，太监暗暗松了口气，接着道：“奴才只是个引路人，一会儿到了养心殿，有圣上身边人带娘子进去。”
解书清只是点头，也不多问。宫规森严，言多必失，不如随着规矩来。
脚踩风雪，她和这位太监缓步而行，抬眼只看见狭长的宫道和灰蒙蒙的片片天空。宫中的天空毫无辽阔，反倒像是牢狱一般刻板冰冷。
“解娘子，咱家就送到这里了。”
太监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解书清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门口早早候了一位太监，瞧那装扮，定是皇帝心腹，他瞧着解书清，也不作声，只是挥手让小太监下去，又令人接过解书清的斗篷，这才亲自领了人进去。
一入养心殿，热意扑面而来，犹若冬雪消融，春风拂面。
地上铺着五蝠献寿的绒毯，屋内萦绕着一股异香，有微弱的光线从花窗进入殿内，而后便被烛光掩盖。越过层层叠叠的纱帐，解书清终于见到了皇帝。
按年岁皇帝正值壮年，却不知为何，陷在金丝明黄锦被里的他却是面容枯槁，呼吸沉重，一副精神不振的模样。
太监见状，立即搬了个矮凳过来让她坐下，解书清仔仔细细看了看皇帝，脸色微沉。
她的身份是制香世家娘子，精通香术，此次入宫，也不过受皇命制香而来。
可如今这景象，却只见陛下重疾缠身一般，和香有何关系？
她长久的沉默让太监不得不开口提醒：“谢娘子，不知你看出来些什么？”
解书清把目光从皇帝身上收了回来，轻声道：“头绪自然是有的，只是，还需要在下好生考量。”
以上完全是胡说八道。
她脑子里此刻一团乱麻，冥冥之中有一些头绪，可那头绪却像是一条灵活的鱼，在不经意间又躲到了某个角落。
她自然是没法立即说出些道理，但若是什么也不做，怕是立即要被扫出宫门，只得说些模糊不清的话来拖延时间。
太监见状，也不搭话，看了一眼榻上的皇帝，微微俯身，继而道：“既然如此，烦请娘子先留在宫中，等有了头绪再来面见陛下。”
这话总叫人觉得有些威胁意味。
但这些也只能在心中咀嚼，解书清被那位太监亲自送出养心殿，披着一身风雪随小太监来到一所偏殿。
“解娘子，”临走时，小太监温声道，“此处住下的，皆是如您一般的贵客。娘子若是有何吩咐，只管叫人。圣上不会委屈娘子。”
他话说得顺畅，怕是对每个人都这般。
解书清也看破不说破，礼貌道谢，这才转身解开披风入了这偏殿。
除了她，还有不少人，看来目的也一样。
解书清没有别的想法，她只想赶快对皇帝的状况琢磨出个一二三。
她并非杏林中人，自然不清楚皇帝身体如何，唯一的突破口……只有那异香。
味道熟悉，解书清总记得自己闻到过，脑中却毫无思绪。
直至明灯高悬，她也没能抓住那熟悉感，只得作罢，看着宫女晚膳送到她屋内。
这一整座偏殿的人，倘若有一个得了陛下欢心，便能平步青云前途无量，故而这些宫人态度很是恭敬。
饭菜上还未结上一层薄冰，外头的吵闹声却先行一步，解书清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出门一探究竟。
大殿内，一男一女正激烈地争执着什么，宫人惧怕他们不敢上前，其余人则是出来肆无忌惮地看着热闹。
解书清往柱子边一靠，听着他们争吵，凭借那只言片语拼凑出事件始末。
大抵是这男子丢了一味香料，打听了一圈发现只有那位女子在那片刻不在房内，便一口咬定是女子偷了，闯入房中要求给个说法，女子也毫不退让，才有了下这一幕。
吵嚷声愈发大，围观的人也看的津津有味。那男子争辩不过女子，又怒极，扯下腰间的环佩便砸向女子。
女子反应快，扭身一闪，躲过一劫，这环佩便……精准地砸中了解书清。
解书清：？
她直起身，姣好的面容写满迷茫。
无需思量，捡起环佩，她狠狠扔了回去。
这力度不小，准头也不赖，直击脑门。
殿内早已鸦雀无声，连那女子都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开口。
吵架没吵赢，又被人砸了，男子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那叫一个多姿多彩。
“混账！你可知我身份！”男子不顾仪态一声怒吼，挽起袖子就要冲上来。
解书清冷笑一声，不甘示弱，往前两步准备给这人一些颜色看看。
这男子瞧着便是愚笨之人，她刚来此处，借这人耍耍威风，也能避免后续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眼见着男人冲上前来，解书清当胸一脚狠狠踹了出去。
看戏的众人，也眼睁睁看着男人在空中悬浮了一瞬，而后便啪叽一下摔在地上。
不待她说话，先前那女子便讥诮道：“先是污蔑，后是伤人，这位郎君，你当真是好不要脸！”
“咳咳咳……”
男子捂着胸口，咳的上气不接下气。见占不到便宜，火速夹着尾巴溜走，临走时，留给解书清一个愤恨的眼神。
这眼神让解书清一路琢磨，回到自己厢房内仍是想着。
她不过是看戏人，被砸了属实误伤。男子被偷了香料，又被那女子下了脸子，更应当逮着那女子不放才对，为何给她留个眼神？
不会是斗嘴斗不过那女子，记恨上了她，想要报复吧？
解书清一语成谶。
这场闹剧很快结束，没了乐子看的众人也纷纷回到住处。直至夜深，一个人影趁着月色，轻轻打开了窗户一角。
这一举动难免有些动静，来人立即紧张起来，屏息凝神，没听见声音，松了口气，一只脚伸了出去。
下一瞬，他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解书清点上火折子，火光映出她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庞，她轻哂：“夜半三更，郎君入我房中，有何企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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