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是什么样子，其实没有人见过。
尽管那座神像在李爻的姥姥小时候就已经屹立在那里，经历过近百年的风吹雨打都没有挪过地方，但是山神庙是谁造的，山神像是谁铸的，山神又是哪路子的神仙，这些都没人知道。
最开始，甚至没有人搭理他。
只是有一次，一个孩子进山去玩，三天没有回家。
全村的人举着火把在幽深的森林里穿梭，人影和人影交错，各位的叫喊声、笑骂声还有窸窸窣窣的聊天声也交织，如同百鬼夜行。
真正丢了孩子的那一家大人寻找无果，急得病急乱投医，拖家带口给山神狠狠磕了几个头，还发誓孩子回家之后，世世代代都供奉山神。
大人们回家之后，发现孩子就在自家门口站着，一脸茫然地靠着红木漆大门。
从此之后，山神庙就有了人烟。
只是这件事已经是太早太早之前发生的，现在许多人不屑一顾，觉得只是时间过于凑巧。
而丢失孩子的那一家人，找到孩子以后，马不停蹄地就搬家离开了这个村子，再也没有回来，更不要说去供奉了。
他们不信，但是有的是人信。
于是山神就成了山神，日日夜夜浸润在迷乱的香气中，微笑着倾听世人的痛苦。
至于他到底从哪里来，已经没有人在乎了。
散灵，就是山神捏出来的人。
或者说，散灵是山神用来描绘信徒的一个根据。
大家许的愿都很杂很乱，重合度极高。大致分为“希望来年收成能跟好一点”、“让我讨厌的人惹火上身”以及“再不喜欢我我就要撕了他的脸”这么几类。
来的人多。但是愿望就那几个。
山神日日待在台子上，没有纸笔，只好靠着捏出来的黑乎乎的散灵去辨认每一个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散灵，山神捏出来的是他们的复制体，本来是供给山神自己做工具用的。
但是神，只要是拥有信徒的神，都是创造不出来死物的，即使是复制体，也会拥有和普通散灵同样的能力。
因此，他们被藏在山神庙下面，牢牢地压制在山神的手下，不允许随便跑出来。
李爻打断小毛:“等一下。”
小毛正沉浸在自己身世的悲惨中无法自拔，被贸然打扰之后简直要两眼泪汪汪了:“怎么不让我说完？我这么惨！”
“对不起，”李爻道歉很快，但是根本没有道歉的意思，“那么按照你的意思，山神庙倒塌了，那些……复制体，全都跑出来了？”
小毛还挺高兴李爻跟着自己用“复制体”这个词，而不是另外叫它赝品:“是啊。”
李爻心下一惊:“那会不会乱套？我，我那天看到好多像你一样的黑影。”
小毛也不确定:“不会吧，其实散灵们都很有想法的，一般都不会跟在真正的自己身边。喏，你就是啊，你的散灵不知道去哪里了。”
李爻说:“什么？”
小毛不卑不亢的，声音轻描淡写:“去玩狗的游戏了也说不定。”
李爻:“……”这孩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除了世界观被重塑的混乱，还有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答案的焦虑。
虽然这个山神的故事听起来很真……但是，庙塌得实在蹊跷。
自己那天见过山神，总不能是惹他生气了？那遭殃的不应该是自己么？
他没有逼问小毛，而是委婉地换了个说法:“你刚才说，我的散灵已经出走了……其实，我完全没有这种感觉，难道人的一部分消失了，人自己是感觉不到的吗？”
“因为你不在乎，”小毛说，它已经从懒人沙发上起来了，“你不在乎你自己，那么它走了，你当然不知道。”
“有这回事？”李爻喃喃自语，“是因为我不够自私吗？”
小毛像个大人一样深深叹了一口气:“反正也不是你自己这样！人的散灵都是动过离开自己的念头的，唯一的区别就是有的真走了，有的不舍得。至于小明，他的散灵简直就是奇葩。”
“没见过这么凶的！还一点走的念头都没有！”
“我头一次去找小明，差点被他的散灵打出来！”
李爻:“……哦？”
小毛破罐子破摔了，一点隐瞒工作都不想接着做下去了:“只要是人，就会对自己或多或少有过有意见。可是小明，他完全没有过啊，他的散灵就牢牢地吸附在他身上，比八爪鱼的吸盘还能吸。”
李爻:“……这样说不好吧？散灵本来就是自己的一部分，哪来的吸附这一说，听起来像寄生虫。”
小毛反驳他:“不是的，完全不一样。他身上那个……反正不一样。”
李爻说:“好吧，不过复制体真的不会有什么影响吗？”
小毛叫了一声:“你真讨厌！你看我，你看我干过坏事吗？山神捏复制体都是很小心的，我们都是一个人能记事的最最小的年龄！”
还挺人性化的，李爻失笑:“我知道了，谢谢你，小毛。”
可是转过头之后他忧虑了起来。
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啊，你活生生的一个人，居然连年少自己的离去都察觉不到。世界上哪来这么多时间能供得起你对自己的打磨呢？
那现在留下来的是不是我呢？
雾面的镜子照映出来的人都是扭曲的，也许就在一个像可乐一样的夜晚中，镜子里的我爬出来了，而真正的我已经远走高飞。
李爻想到了蒋明晟。
其实那天他不该走这么快的。
他像个逃兵，抛下了两个人不成型的秘密基地，简直是落荒而逃，连头都不敢回。
李爻握着蒋明晟的手的时候，绝对想不到再往上十厘米的地方，居然都是纵横交错的刻痕。
蒋明晟无意阻拦他。
而李爻，痛苦的李爻，悲伤的李爻，难以置信的李爻，又在哭了。
蒋明晟人淡淡的，说话也不紧不慢:“没什么好看的。”只是他没有力气，所以任由自己暴露，任由李爻审视。
李爻哭得好像被迫裸奔的是自己，泪珠汇聚在一起，慢无声息地流过他的脸颊，流得蒋明晟都无奈:“不要哭了，爻爻，你的眼泪要把我们两个都淹没了。”
他说得倒也不夸张，李爻一哭起来就止不住，小时候在姥姥家，全村都知道他们家有个特别能哭的小子，把眼睛哭肿都不带停的。
但是李爻哭不出声，只让他一双珍珠似的眼睛，干干地泡在泪水里。
所以，李成风刚生下来他的时候，还以为这孩子以后会是个残障人士。
不过当时养活这个家就已经是太忙，李成风能抽出时间生孩子都属于是不容易的程度了，更不要说关心他的健康。
钟尚莲又是个没什么文化的，跟了李成风之后没吃过苦，一心只扑在李成风身上，对孩子就是一个天真的念头:我们家养得起。
于是，在姥姥真正看到李爻之前，没有人怀疑过其实他不是哑巴。
也就没人教他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笑，这都是他一天到晚睁着眼珠自己摸索的，对大人们的模仿。
姥姥就把李爻接走了，养到了七八岁，才让他重新回到李成风身边。
现在，他坐在自己的床上，耳边却有伤疤的呻吟声。
李爻抽噎着对蒋明晟说:“你，你过得不好。”
“可是你不告诉我，为什么？”
蒋明晟看着他，在看吗？李爻其实完全不知道。
蒋明晟在他眼里慢慢模糊，重叠，又清晰。
世界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安静过，李爻倔强地看着蒋明晟，希望他能说出一点点理由。
一点点就够了，不管是好的坏的，一定要有呀。
可是怎么什么都没有？也许其实是死寂，你的眼里和我的眼里。
僵持了好久，蒋明晟慢慢别开了脸:“我没办法跟你讲。”
李爻突然萌生了被背叛的无力感。
“因为我太小吗？”他不想放弃，“我还没，还没考上大学，没有工作，也没能赚到钱，所以你觉得我不可靠是吗？”
蒋明晟摇摇头:“我没办法跟你说。”
李爻蹭地一下站起来，不顾方才眩晕的后遗症，莫名的愤怒充斥了他的身体，他往门口走去，背影有几分孤独:“我走了。”
他走了。
其实现在想来，那时候不该走那么快吧。
不敢回头，不敢去看蒋明晟的表情，甚至不敢去猜想他会说出什么话。
“我根本不在乎”、“少废话”还是“真没意思”？
他太慌张，完全忘记了蒋明晟最开始异样的表现。
回来以后没有了干扰，反而能静下心考虑了。
离开了山，可是山怎么无处不在。
他总觉得这一切都是紧密相连的，不管是山神，小毛还是蒋明晟，他们之间肯定是有一般人看不到的关系的。
这一切没办法从蒋明晟的嘴里知道，而小毛，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应该说不出来什么别的东西了。
山神。
山神……
李爻想到这里，脸上也纠结起来。
现在山神还能听到我的声音吗？还能记得我是拿到一块玉的李爻吗，或者说……
其实山神，原本并不是正经的神吧？也许只是路过的木头人，结果被莫名其妙地拉出来供奉，还要忍受着这么多人奇怪的愿望，没有成为邪神真是不一般啊。
小毛的回答无疑是加重了李爻心中的疑念，有这么多巧合吗，有这么多非正常事件等着他李爻吗？凭什么呢？
几天后，事实告诉李爻，没错，就是有这么多非正常事件哦。
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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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水中月和镜中花(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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