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中规中矩地举行,没有人问起来方才他们在后面的一通乱斗,也没有人察觉到刚才祝絮家里有序入侵了几百只老鼠,又有序地离去。
李爻惦记着昨天晚上姥姥对他说的话,整个过程都有些心不在焉,偶尔恍惚之间,他还在想,会不会姥姥根本没去世呢?会不会这只是一个恶作剧?
哭丧,迎宾,下一个环节是留念,至亲需要围着棺材走一圈,将逝者最后的面容刻在自己的脑子里。
李爻跟在李成风后面,他已经比他妈妈高许多了,站在后头像熊一样,显得李成风这几日瘦削的身影更加憔悴了。
李成风一句话也没说,没跟李爻交流,只是挺直了背,一如既往地用她那副看不起所有人的模样走在前面。
只有垂下来的眼睫毛的颤抖能出卖她的内心。
祝絮安详地躺在棺材里,双手交叠放置在胸前,眉目仍然是浓重的,深深地嵌在那张已经满是皱纹的脸上,曲曲折折。
看起来和睡着了也没什么两样,好像下一秒就要睁眼了,只有发白的不正常的肤色能够表明一些异常。
往后许多年,她都要以这幅形象在亲人的脑海中出现。
李爻的手克制地搭在棺材的边上,不敢去触碰姥姥的遗体,只怕刚一碰到,眼泪就要决堤,冲进去抱着姥姥哭。
但是不行,就算这是人之常情,也不行。在葬礼上,每个环节都有每个环节应该投入的感情,否则在不该哭的时候哭出来,就会让还没走远的亲人听到,舍不得离开,永永远远被缚在这片地方打转。
李爻偷偷深呼吸,希望能把哽咽声憋回去,心里只想着快些结束,快些结束吧。
让一个人去回顾已逝亲人的面容无异于精神凌迟。
但是,就在他以为要结束,不必坏了规矩哭出来的时候,他身前的李成风停下了脚步。
李爻愣了一下。
只见李成风卡在了停放着棺材的房间的门口,一个人逆着光站在那里,垂着脑袋,面无表情地躬下身子。
外面的钟尚莲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不顾众人的眼光几个箭步冲了上来一下子环抱住了李成风。
他急促的呼吸扑打在李成风的脖颈处,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小风,小风,让妈安心走吧,小风。”
钟尚莲试图把李成风的魂叫回来。
但是李成风脸色几乎称得上灰败,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想弯腰,再低一点,再低一点。
李爻终于看出来了,李成风想要钻进棺材里。
想要回到那里,妈妈的怀抱里,妈妈的子宫里,想要与妈妈在一起。
李成风已经失去了理智,却敌不过钟尚莲的力气,只能在他的臂膀中绝望地闭上双眼,任由眼泪静静流下。
没有声音,没有哭泣,只是静静流泪,担心妈妈听到这个声音忍不住回头,担心妈妈走不到能投胎的门口。
那可怎么办呢?祝絮一定会顶天立地地回来,用那双抓了一辈子猎物的被血润透的手给她胡乱擦一通眼泪。
那样就不会再离开了,不如干脆哭出来吧,妈妈都是心软的,让她回来吧,我也不走了。
李成风一辈子都没有考虑过留在这个小地方,当初吵到精疲力尽也要离开家门去闯,如今居然动了要留下的念头。
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在葬礼上坚持下去了,钟尚莲爱妻心切,全程搀扶着李成风直到葬礼结束。
而李爻,在李成风抑制不住自己感情的同时,也在祝絮的尸体面前决堤了。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如此残忍的事情,为什么要让彼此分离,死亡的威胁那么恐怖,它落下来的那一刻,让所有人往后二十年,三十年的心都不得安生。
姥姥,李爻哭得麻木,我要去听什么呢?
也许你还在我们身边,我还能听到你叫我吗?
只有风知道。
成实对外声称身体抱恙,一时无法见人。
李成风沉默了许久,一直不愿意说话,钟尚莲只好将带来的礼品托附近的村民送到了成实家里,以表慰藉。
李爻知道,成实不见人是因为那天,老鼠们咬穿了那片土地,血管全部破裂,他的血液迸发出来,被土地吸收得干干净净。
如今,那里已经长出来了一些杂草,不再是荒芜到寸草不生的模样。
葬礼的第二天,在钟尚莲实在不放心的决策下,他们一起回家了。
蒋明晟也许遣散了司机,也买了车票,跟着他们家一起的。
李爻就和他坐在了一起。
离开的时候是个好天气,几乎算得上万里无云,阳光潇潇洒洒地落下来,给所有人都渡上了金边。
李爻坐在靠窗的位置,双眼只是看着窗外景色一排排地往后飞去,生出几分不真实感。
老家的传统是不允许逝者被火化的,所以祝絮死去,他们没有留下太多什么能够想念她的东西,全部都是尘归尘,土归土。
蒋明晟带了一本《瓦尔登湖》在看,却又没看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爻在聊天。
“哥哥,”李爻说,他的眼睛还看着窗外,“姥姥的身体上似乎没有什么差错,我没有看出来。”
蒋明晟翻了一页:“嗯,成实也不是傻子,不会留明显痕迹的。”
李爻沉默了一下:“他死掉了吗?”
蒋明晟说没有。
没有啊。
李爻又想起来地上那一摊粘稠的肉糜,蠕动着,交缠着,亲昵地彼此抚摸,发出吱吱的声音,是非常具有生命力的一坨烂肉。
那就是成实。
那就是……鬼。
李爻深深地看着蒋明晟。他也是鬼,他也是?真是没办法将他们两个联系在一起,蒋明晟陪他长大,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甚至能做得更好。
他一直都是个优秀的学生,优秀的孩子,在特定的时间做特定的事情,像是上了永远不会出差错的发条。
他真的是鬼吗?
那么他自己的散灵……是他要小心提防的东西?
真是荒唐,一个人活着要扔掉的自己,在死了之后居然还成为了威胁。
……
李爻猛然一惊。
人死了才能做鬼。
蒋明晟已经死掉了?
过去的日子里,他们的相处实在是太过自然,就好像没有任何生理上的隔阂,只是许久不见而已。李爻渴望蒋明晟身上携带的过去的气息,对他不太设防,更没有仔细想过他的身份。
也许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不敢去相信。
他不怕成实的威胁,甚至能露出鄙夷的表情对待那一片死亡之地,唯一表现出来的担心还是因为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类。
他知道那么多事情,还知道姥姥家有一本书,里面是成实的皮肤和血管。
坐在一辆飞速前进的列车上,李爻在没什么温度的阳光里突然意识到,原来蒋明晟真的已经死掉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
从我们一见面吗?还是他离开之后?
李爻低下了头,他的泪腺已经干枯,如今没有办法再被情感裹挟出液体,只有火辣辣的胀痛陪伴。
蒋明晟坐在他旁边,以为他困了:“睡一会儿?”
李爻说:“不要。”
蒋明晟:“……怎么又哭了?”
语气似乎很是无奈,在车上也不好说太多做太多,虽然他知道,李爻现在很需要一个实打实的拥抱。
蒋明晟把书扣在了面前的小桌板上,又伸手从自己的包里找了一包纸巾:“先别开始,等我掏一下纸。”
李爻吸了吸鼻子,闷声摇头:“没哭。”
“听着不像。”
于是李爻老实地抬起头给蒋明晟看,真没哭,就是眼圈红,眼白里也是红色的血丝。
李爻说:“我只是想起来一些事。”
蒋明晟嗯了一下,没放在心上。没哭就好,其他的都等到回家再说也不迟。
但是李爻显然不是那么个性子,当场就问出来了:“哥哥,我之前问你会不会很痛苦,你说没有,还说没有受过什么伤。”
“可是,”他悲伤地看着蒋明晟,声音越来越小,“你怎么变成鬼了呢?”
车里很安静,没什么人,乘客们都戴着耳机,大部分都睡着了,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蒋明晟不说话,但是面前的书也久久没能翻页。
他们两个僵持着,直到蒋明晟说:“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为什么,你知道吗,你这种傻子能活下去就已经要求香拜佛了,还来问我的事情做什么?
你以为你真的能救我吗?
李爻说:“因为我觉得好不公平,哥哥什么都知道,而我只能等着你来。”
“如果哥哥不告诉我的话,我什么办法也没有。”
“但是……”李爻扭过头,没有再看他,“但是,好歹也让我参与一下吧?”
蒋明晟冷冷地:“参与什么?如果昨天不是我把你推开,你妈妈就要一个人送两个人了。”
“我也想去找姥姥的死因,”李爻说,“就算有生命危险我也要。”
蒋明晟皱着眉头:“我没办法一直护着你。”
李爻的眼睛里满是失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哥哥,你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想接受我的帮助吗?”
他说的是蒋明晟在自己胳膊上留下的那些划痕,那些为了放血一直没有办法完全愈合的伤口们。
蒋明晟简直要笑出来了:“这不是你能承受的东西。”
“这是,”李爻飞快接上话,仿佛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跟你一起,小毛也是。”
小毛?
蒋明晟愣了一下。
下一秒,李爻伸出手,手心里是一团黑色毛线球,正在慢悠悠地蠕动。
是小毛。
真的太恋母了对不起,妈妈明明是直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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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还没想好标题但是(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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