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躺在酒店的床上。
她躺在另一边翻着手机上的照片。
昏暗的橙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她露出淡淡的笑容,又忽然看向我。
“怎么了?”我对上她的视线问。
她弯起嘴角,“太好了,你心情看上去好些了。”
我沉默一瞬。
“演出好看吧。”她躺在床上闭着眼,“我还是第一次看那么盛大的演出。”
“以后可以经常看。”我执拗地说。
“以后是什么时候?”她忽然问。
我笑道:“高中毕业之后,高中暑假不是有很长时间吗?到时候你会去旅游,会去看想看的演出,会……”
我慢慢止住话语。
现在我在这里的话,她的未来又是什么样的呢?
她笑了几声,“说得真夸张,以后怎么样还不知道呢。”
“不。”我立刻反驳道:“你很聪明,你在高三会获得奖学金,你以后会上首都大学,会变得越来越优秀。”
她完全没有相信,随口问:“然后呢?”
“然后你会获得专利费,还未毕业就拥有一栋自己的房子。”
“然后呢?”
“你的项目很成功,你继续读书考研,你再也不用为钱发愁,治病住院医药费这些再也不愁了。”
“……嗯,然后呢?”
然后你就离开了我。
眼前模糊一瞬,我忍住眼泪,背过身对着她。
“然后你继续读书,成为了博士,也治好了病。”我稳住呼吸,望着床边橙黄的灯,“你会养一只狗一只猫,你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直到老死。”
“这听起来……”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飘飘的又有些悠远,“有点孤单吧。”
“孤单?”我转过头,发现她侧躺着,那双眼正亮盈盈地盯着我。
“听你那么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她微叹道:“光是想想就觉得孤单。”
我微微张口,想说我陪着你。
但我说不出口。
窗外传来几道徐徐风声,走廊外偶尔有孩童的嬉闹声。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一般,只剩下空调在吹着冷气,谈话似乎没入了冰点。
“你……”她打破这诡异的沉默,“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终于开口问了。
我一点都不意外。
原本是打算顺着之前理由继续编下去,但她那么聪明,早就看穿我的谎言了吧。
我反问她,“你才是,为什么要跟着一个陌生人呢?”
“我只是……”她语气一顿,而后长叹一口气往床边挪动,我她之间只隔着小小的床头柜,“只是因为你好看。”
我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在此刻消散,有些无语地看着她。
“我认真的。”她睁大眼睛,“因为你是女的又长得好看,你对我说出电影台词那种话,我就难免想看看你到底想干什么。”
早就知道她对一些事不怎么在意,但这也太离谱了。
我不由得问:“你之前不是对姚望晴说担心我才跟着我过来吗?”
她眨眨眼,“那晚的对话你果然听见了?”
“果然?”
“我给你换退热贴时发现你在装睡。”
“这样……不对,那到底哪句话是真的?”我搞不明白了。
“都是实话啊。”她坦言道:“我是真的担心你,但主要是因为你长得漂亮才跟着你的,我又不傻。”
“不,这就是傻吧。我们第一次去酒店时你不是还警惕我吗?”
“因为你看起来真的想带我去医院啊,我本来不想去的。”她翻个身舒展四肢,望着天花板,语气微沉,又像是喃喃自语,“我还想着能和漂亮姐姐一起殉情还挺不错的,结果——”
“我才不会跟你殉情!”我是真的有些生气了,缓缓坐起身,“不要把生命当玩笑。”
她没有生气,只是随手指了指我的手臂,“这句话由你来说真的合适吗?”
我捂住那些疤痕,有些不甘心。
“说不过我了吧。”她语气得意扬扬,又转为较为轻快和无奈的语调,“我们很像。”
“啊?”
“我们都是对自己的事漠不关心,只害怕给别人添麻烦。”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说我们很像。
我摇摇头,“我们一点也不像。”
“哪里不像了?”
“哪都不像。”我苦笑道:“你很聪明,比我主动比我积极比我乐观,很多事情都是你在解决,我总是束手无策,最后只会用逃避伤害人,在不知道对方为何生气的情况下,我总会先道歉,我觉得只要道歉了就能解决问题,但我错了。”
她陷入冗长的沉默。
我歪头一笑,“这样果然是不对的吧。”
“……嗯。”她应了一声,小声问:“你和朋友吵架了吗?”
朋友。
我讨厌这个称呼。
在医院里,我总是和医生这么说,也只能这么说。
生活不是小说,医院里也没有不是亲属不能签字的桥段,她经常和医生说:“我没有亲人。”
然后医生会爽快地说:“那你自己签吧。”
这个社会的人们比想象中的还要温柔,也比想象中的还要冷漠。
但在她最后一次手术时,医生问我病人家属在哪时,一股剧烈的无力感朝我袭来。
“病人没有意识,没有家属不能签字吗?”我颤抖地问:“我是她的朋友,我不能签字吗?”
那一刻我十分绝望,想过去找她的姨妈,然后在姨妈面前下跪,想过要花多少钱才能请得动姨妈,甚至想过找个人假扮亲属。
但医生只是说:“当然可以。”
我签下歪歪扭扭的名字那一刻,泪水不争气地滴了下来。
旁边的护士说:“别担心你的朋友,先去前台那边办理手续。”
我哽咽着,想要说我们不是朋友,想要我们是恋人,但对上护士疲倦的面容,我觉得此时此刻的我很可笑。
她已经在手术室里了,她正在经历生死。
我对于她来说是什么身份已经不重要了,倒不如说,此时此刻在意这种事情的我有点奇怪吧?
我是多么自卑,才会在这种时候介意一个社会给予的、没有任何意义的标签啊。
我无比厌恶我自己。
“啪!”
又是一个拍手。
她不知为何坐在我的身侧,在我眼前拍了下手。
我环顾四周,现在依旧在酒店里。
“果然是吵架了?”她担忧道:“是因为太伤心才自残吗?”
“你这说得也太直白了……”
“你都直白地把伤痕露出来了,我就直白一些问,弯弯绕绕你也不喜欢吧。”她视线落在我手腕上的疤痕上,“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割的?”
“两年前吧。”
从她离开之后。
“痛吗?”
“不痛的。”我抚上凹凸不平的伤疤,“这一点点痛苦根本不算什么。”
“那自杀呢?”她放轻声音。
我愣住,“自杀……被水淹了很难受……”
“上次跳海果然是自杀?”
我忽然说不出话,我竟然想自杀吗?
“我……没想自杀的。”我抓住她的手腕,辩解道:“我知道我要活着才行,我要痛苦地活着才行,死了就太便宜我了。”
她眉头紧锁,“谁对你这样说的?”
“没有谁,只是这是对我惩罚而已。”
“惩罚?”
“是啊。是因为——”
我抬眸看向她,眼前的她气色红润,看起来格外健康。
她不再是满面苍白,瘦骨如柴。
她不是十年后的她,她不是我认识的她。
那我呢?
我又为何在这里呢?
我应该在这里吗?
我在这里真的没有问题吗?
她突然按住我的肩膀,问:“是因为你的母亲对你做了什么吗?”
我睁大双眼,脑海里闪过大巴旁那位母亲下跪哀嚎的画面,我浑身一颤。
母亲的声音在耳畔回荡。
“她都已经走了!你就不能救救你的妹妹吗?”
我浑身发冷,四肢发麻,后背的一整片皮肤像是被一个钩子拉扯住,我觉得全身的肌肉都被一只手攥住。
那只手把我的皮肤不断拉长,拉到不能再拉之后,开始打结,我的皮肤和血肉只能开始挤压着骨头。那头的手还在拉,我感觉到骨头在隐隐发疼,内脏似乎被一股力量挤在一起。
连带着我后脑勺的头皮也被拉扯,大脑像是跑进了细长的虫子,那些虫子在啃食我的神经。
好痛好痛好痛……
好痛啊。
“没事吧?”
我看见自己冒了一身冷汗,看见她握住我的双手,看见我自己在用扭曲的、狰狞的笑容看着她。
“我没事。”我听见自己那丑陋又无比沙哑的声音,“我只是不想回去了。”
“那就不回去不回去!”她紧张地环住我的背,“对不起啊,我只是在车上看见你对那对母女有些奇怪,就胡乱猜测你的原生家庭……对不起啊……”
“……没事。”我靠在温暖的怀抱里,只有她触碰我的地方我能够感知到,其余地方都痛得要死。
但是没事,我会忍耐的。
“那……”我听见她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紊乱的气息,感受到她不断发抖的双臂,“我们一起去首都治病吧。”
“……嗯。”我应着。
她从保温杯倒了一些温水,“喝吧。”
我咽了下去。
温水让我慢慢找回知觉。
五脏六腑的热意慢慢袭遍全身,我从手指开始动,然后再抬起手臂,最后再推开她。
“谢谢你。”我冷静下来,纠正她方才的话语,“是给你治病。”
“你的——”
“我已经治疗过了。”我指了指我的大脑,“受过几次电击,忘记了很多事情,很多很多很多事情……”
“失忆?”
“不是失忆。”我转动眼珠子,艰难地思考着,“就像是一本小说只记得结局,过程记不清了。”
她舒缓笑容,“什么嘛,那不是可以继续治疗吗?”
“为什么?我不想忘记那些事。”我直勾勾地盯着她,“我连你的事也会忘。”
“不会忘啊。”她翻出姚望晴给的一叠照片,“照片不是帮你记着吗?就算细节忘记了,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就好了啊!”
“不是朋友……”
“欸?”她面露几分尴尬,“是我自以为是了,也是啊,我们没认识多久,当朋友也不够格。”
“不是……”
“啊?我们的关系那么疏远的吗?”
“不是这样的。”我落下了眼泪,再也无法忍受,哭出了声,“不是这样的……”
她想要安抚我,我死死拉住她的手哭诉着,“我们之间不是这样的……”
她不确定地问:“那是什么样的?”
“我们……是恋人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