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姝目光上移,细细打量郁典吏,试图从他的神色中探出这话的真伪,毕竟能有几个正经人上来就直接问小娘子是否有婚配的,连上回来的媒妇都会避开自个与长辈谈。
郁典吏悠哉悠哉地品茶,恍若不知对面小娘子心中所想,甚至还兴味盎然地打量庭院内的景致。
宋小娘子一叹,无奈之下只能掏出她万能的敷衍借口,“我还在孝期,不大方便谈论这些呢。”
郁典吏立时危坐,怪道这食肆门前院内都未挂灯笼之物,而小娘子身上着的也是素衣,“可惜了。”
宋小娘子虽然不喜瓜落在自个身上,但现下危机解除,她又开始好奇小老头口中的可惜是何意,“我本以为您是在说笑呢。”
“小娘子觉得我不像是个会保媒拉纤的人?”
宋姝摇摇头,郁典吏慈眉善目,一看便是个平易近人的,闲聊时眼中的说笑之意也丝毫不掩饰,因此小娘子诚实地嘟囔,“那可太像了。”
郁典吏听罢大笑,直言不讳道,“我本是想为知止打听几句,这小子年纪也不小了。”
宋姝惊恐地瞪圆了眼,不曾想瓜吃到最后,主角竟是自己与邻居,她结结巴巴地接话,言语间皆是抗拒,“是啊,他年纪不小了,可巧的是我年纪还太小。”
郁典吏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不对啊,那小子五官疏朗,气宇轩昂,其英武更是远胜常人,小娘子这么大反应倒是让他意外。
“您倒是轻松自在,苦了我四处寻找。”
石子路边骤然响起清冽男声,宋姝一个激灵猛然站起,僵硬地给他们行礼告退,连两人是什么脸色都不敢瞧,只越过卫知止时听到他在轻笑。接着,小娘子迈着小碎步匆匆溜走,完全不知自个的背影有多像一只做坏事被抓包的兔子。
“听见了?看看,还是你阿娘有远见,若早几年就成亲,也不至于拖到现在说亲还要被人嫌弃年纪大。”
“既然年纪已经大了,那再大几年也无妨。”卫知止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坐在宋小娘子原先的位置上,手边是她落下的茶盏。
“你怎会急,你就没急过!”
灶房内,余婶还在认真擦洗灶台呢,小娘子便疾步跑进来,撑着墙喘气,看到这画面余婶以为是那贼人闯入食肆被小娘子撞见,于是,顺手提上菜刀英勇神气地往外走。
宋姝慢慢侧身转为靠墙,忽的发现余婶一脸严肃提刀赶来,她被吓得支起身子喊道,“余婶,怎了怎了。”
“不是有贼人?”
“哪来的贼人。”宋姝扶着门往屋外探,结果又撞见正要离开食肆的郁典吏二人,她倏地缩回脑袋,小声地让余婶进去些。
余婶愈发百思不解,但也听话地回到原处放下菜刀。
“小娘子,既无贼人,那你是做了什么不得当的事情吗?”
“怎么可能。”宋姝声响忽大,但下一刻立马反应过来,继续小声地说道,“怎么可能,我这么稳重的人岂会犯不得当的错,我只会做不得了的事!”
余婶被她这话逗笑,顺着她的话接而问道,“那你又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也是,我就说了句实话有甚好心虚的,先冷静冷静,我坦坦荡荡。”
余婶听着这鸡同鸭讲的回答,摇摇头又接着干活去了,回头一看小娘子还站那自言自语。
不过到最后,宋小娘子都未说服自己,郁典吏要给他俩保媒拉纤这事本就突然且离谱,结果随口而说的话还被当事人听见,万一卫郎君把这话当真,觉得自个是瞧不起他可咋整,对方堂堂殿前司都虞候,她不敢惹。
“哎哟,活这么久难得遇上这种尴尬事,罢了罢了,就当丰富人生阅历吧。”宋小娘子在屋里捶胸顿足,念到最后开始推卸责任,“这卫郎君也是,年纪是得有多大才会让长辈急成这样。”
接下来的时日,宋姝都安安分分窝在灶房里不轻易出门,哪怕外头没动静了,都要使余婶出门瞧瞧,确认外边只有自己人了才敢摸去前堂喝茶嗑瓜子。
“哎,都这么久了,柏水怎还是没个人影,看来他这次的任务确实繁重。”宋阿公自以为说的小声,还差点儿淹没在算盘的敲打声中,不过,敏锐的宋小娘子还是在他话音刚落时便捕捉到了。
“阿公,您不如直接认他当亲孙子吧,我瞧您对阿竫也没这般想的紧。”宋姝昂着头把瓜子掷入盘中,语中的醋味弥漫在整座食肆内。
“胡说,在我心里就没人能绕得过你们姐弟俩去。”宋阿公停下手中动作,笑着说道。
他家小娘子自从与胡小娘子隔三差五地出去游玩后,那性子是肉眼可见的活泛起来,今儿同小郎君在街巷里追赶玩闹,明儿就路边撩拨猫狗,还会可怜兮兮地说想收养。
但也只有宋姝自己才知晓,她是在慢慢融入这里,从前的她与这个时代之间一直隔着道裂缝,现在那道缝开始黏合,她对这儿有了归属感。
宋小娘子倒也不是很在意阿公对柏水的思念,那份拈酸吃醋也只是觉得食肆太安静,但仔细一想,也确实许久未见柏水,就连柏叶也甚少来了。
想到这,宋姝心里一咯噔,不会是那日的话得罪卫郎君了吧,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个只是说了句实话而已,她小步挪到阿公身旁问道,“阿公,若是有人当面说您年纪大了,您怎么想?”
“我本来年纪就大了。”宋阿公头也不抬回道,加之这些年的劳碌奔波,不比小娘子倾泻而下的乌黑秀发迷人,他早早就满头银白,是个糟老头子咯。
宋姝自觉问错人,又跑到王小七身旁小声问道,得到的回答却是,“那要看是谁说了,若是年岁同我差不多的说这话,我心里自是不好过,可要是小郎君这般大的,那说的倒也没错。”
“要是我这般大的呢?”
王小七笑而不言,低下头继续清扫,宋姝则落败地坐回椅子上,双手用力撑着头,心中懊悔不已,一句话便让食肆失去位宝贵的常客,她得不偿失啊!
可事已至此,宋姝只能认清现实,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去灶房内将鱼汤装碗,这段时日断断续续使人往养济院送补汤,想想自个也好久未去,便决心今日要亲自去送,正巧能看看那个乞索儿的伤势。
宋小娘子兴高采烈地踏着夏日尘埃走上街,没走多远就发现巷子尽头有位阿叔担着两篓青梅在卖,对方见宋姝停下脚步,便热情地邀她尝一尝。
宋姝不客气地拿起一颗,只在袖上随意擦拭两下就放入口中,咬下的刹那间酸甜的汁水在舌腔内迸发,她不禁眯起眼感慨,确实是初夏的味道。
“阿叔,这两篓我都要了,您帮我送到宋家食肆内,说是我让送去的,店内自会有人给您结钱。”
给卖青梅的阿叔指完路,宋姝又转向街上要去租马车,忽的眼角瞥见金阿婆凑在人堆里聊天,那群人神色激动,好似在说些什么大事。
宋姝顿了顿,半刻后她假装不经意地路过她们身后,然后在对上金阿婆的视线后,抢先讶然问道,“阿婆,您也上街来啦?”
金阿婆如她所想,一把将她拉进人堆,宋姝端正脸色认真聆听,先是对面的蓝衣妇人义愤填膺地指责,“没想到天子脚下他们竟还敢光明正大地做这种事情,真是良心喂了狗,一个个的难不成都没家人吗?怎么下得去手。”
众人脸上也随之染上怒气,七嘴八舌地接着怒斥“那些人”,宋姝身旁的另一位妇人,听着听着眼角竟闪出泪花,只听得她说道,“那些当官的也真是烂心肠,不求他们能为百姓多做事,但也好歹安分守己,莫要反来迫害人啊。”
说罢,对面的蓝衣妇人连忙拍拍她,示意她小些声,说那些官员虽被抓进了牢里,但能在开封混出头的哪个不是连筋带骨,背后指不定还有谁撑着呢,万一被谁听了去可就遭殃了。
宋姝聚精会神地听着,但察觉到自己来得晚,已经错过谈论事情经过的时候了,可她只听事后的怒言却不知发生何事,心也痒痒的很。故而,宋姝主动伸手打断她们,不好意思地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窃贼抓到了?”
“哪能啊,你这是高看他们了。”蓝衣妇人脱口而出,金阿婆赶紧让她住口,前脚还在说教他人莫说这些,后脚自个叫的比谁都大声。
蓝衣妇人讪讪地笑了笑,继而说道,“养济院出事了!”
宋姝提着食盒的手骤然收紧,她有种不祥的预感,还未来得及追问,只听对面妇人又继续说,“接管养济院的黄大户,平日里都跟着相国寺吃斋念佛,私下里却干起打杀卖人的事来。知道为甚那里头就剩些老弱妇孺吗?年轻力壮的男子被卖去别的州府做活,哎,有些姿色的女娘被送进花柳之地,不服还不行,好些个壮汉冲出来让你挨棍子。”
“可怜杀的,本就是遭难的流民,好不易攀上求生的线,门一关,哎哟,线直接给碾碎,再也没得能接上的机会。对了,红梅,你不是还说前不久里边刚送进去几个拐来的孩子吗?也不知还剩几个,才出虎口,又入狼穴,这都甚么命啊。”
“那些刚进去的人都不知院里有这等腌臜事,余下之人被管的服服帖帖,也不敢同外人说。听说曾经就有个骨头硬的,趁着那些商妇来捐物时,偷偷寻了去求救,结果你猜怎么着?恰好撞上黄大户的大妇!最后硬骨头都被打得稀碎埋进院子树下,说是要什么杀鸡儆猴。”
“最可恨的是相国寺也有僧人也参与其中,那都是整日和佛祖打交道的,怎么敢的呀!今早上被抓起来时还搁那喊冤,可惜府衙前头把他的证据都摆得明明白白,这些人刚被关进军巡院,才将将一刻钟,刑部又着人缉拿了好几个官员,这说明什么?”
“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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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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