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男人垂眸盯着底下,他身边的那碗姜汤已经凉了,不再冒热气,显得眉眼更加明晰,如刀刃亮于天光之下。
偏偏表情极其悠闲。
沈陌万万没想到薛令给他来这一招,他道:“我有府上小宋大人可以作为人证……”
薛令微微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他是半途才来的,做不得数。”
沈陌又说:“衙门里的人稍加审问也能得出证明。”
薛令摇头:“他们嘴里的话怎么能信?一群媚上欺下的东西。”
“……”耍我的罢?
沈陌深吸一口气:“宋春如何不能做人证?即使他并未与我一起关入大牢,但他却是为我而来,而且就算那个叫刘江的死了,和他一起来找我的还有一堆人,前因后果明确清晰,王爷的人也可以去查,我不信刘江那晚未归他们什么事都没做。”
薛令点点头:“还有呢?”
“…………”
这是什么反应?!薛令脑子被驴踢了罢?!
“所以,现在你们要看的根本不该不是我,是衙门里的那些烂臭虫,还有那具死尸,我连酒楼都没进去过,如何杀人,我——”
说着说着,他忽然顿住,因为他发现薛令看向自己的目光很怪,像是在观察,意味深长。
仿佛琉璃珠坠入玻璃罐,沈陌心间“嗡”的一声,立马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
他改口:“而且……我这副体格,杀谁合适?我连鸡都杀不动!”
“衙门里有你与刘江签字画押的证据。”
薛令早有应对之策,从一旁抽出两张纸,对着沈陌晃了一下:“白纸黑字,比你的口头之言明显更作数些。”
沈陌张了张嘴:“?我根本没签过这种东西。”
他什么时候签字画押过?简直是胡扯,哪里搞来的假货?
薛令慢条斯理:“上面写的是你的名,按的是你的手印,现在认罪,我还能让你死个痛快,否则,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他的目光如鹰,锐而犀利,指节敲在桌面上发出一下一下的“咚咚”声,那声音十分有节奏规律,但莫名的,听上去却十分有压迫感。
今日的薛令已经不是往日的薛令,他现在只手遮天,生杀予夺都是小事。
沈陌也终于明白,那平静之下藏着什么。
这人分明就是对他有偏见
自己的辩解并不重要,薛令想让他死,他就得死。
可他不甘心。
顶着目光,沈陌站起身来,刚好与其平视。
沈陌:“若我能证明我没杀人呢?”
摄政王殿下低笑,显然不相信,随口:“那便不抓你。”
在这一刻,在这一息的对视里,二者心思各异。
沈陌一咬牙:“好。”
他出了门。
陈管事一直在外面候着,里面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他实在是担心王爷会因为苏玉堂的样貌而迁怒他,时刻准备着进去冒死替人求情,谁知姓苏的就这么出来了。
陈管事想跟,又不敢,回头看了一眼——薛令低着脑袋,正摸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墨点,并无阻拦之意。
陈管事这才放心,跟上沈陌。
冷风穿过竹林,积雪被吹得掉落在地,身后的房屋越来越远。
他担忧的说:“这可怎么办?王爷平时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要不还是我去求个情……”
“无妨,”沈陌拂去衣上的浮灰,脸色还算平静:“我已经有办法了。”
才出来不到一盏茶时间,这么快就有办法了?!
陈管事不是很相信他。
毕竟,他也听说过苏玉堂以前做过的事,就算是有所误传,也实在是太离谱:“真的假的?”
“只用一招就能证明,我确实杀不了那个人。”沈陌道:“只是,现在还需要管事的带我去放尸体的地方看看。”
“这个肯定没问题。”陈管事顿了顿,又忍不住好奇:“……什么办法?”
冷风呼呼的吹,好在放尸体的地方并不远,只不过一段距离,他们很快就到了。
沈陌仰头看天——鹅毛大的雪花被风吹得飘飘荡荡,他的声音轻轻的,好像也跟着风离开:“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唤个仵作罢,要手脚麻利的。”
仵作就在不远处,张嘴吆喝一句便来了。
他认得陈管事,听说他们要看看尸体,连忙将门打开,请他们进去。
几人进了屋。
前天夜里瞧见的那具尸体就在门的右边摆着,沈陌走上前,将上面盖着的白布掀开,一下掀到尸体的腹部,动作干脆又利落。
白布下,霎时间露出一张狰狞而扭曲的脸,上面的血迹早已擦干净,尸体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青灰色。
随后,他对仵作吩咐:“给他腋下放血,用百合、甘草、附子熬水,水兑血。”
仵作立马去做,冷天尸体坏得慢,但也硬得快,腋下只挤出来堪堪一点血,不过也已经够了。
陈管事点了灯,站在一边看仵作的动作。
新熬出来的草药水带着一点微微的黄。那乌黑的血滴入热水中,缓慢化开,也不知为何,居然逐将水染成了绿色!
陈管事与仵作都很震惊:“这,这是怎么回事?!”
沈陌抄手而立,垂着眼,似乎早有预料,哂笑一声:“他的死因根本不是坠楼,而是中毒。”
仵作不可置信地摇头:“可、可我们之前也验过,死者分明没有中毒的症状!”
“那是因为他中的不是普通毒药。”沈陌慢慢道:“此毒名唤美人香,毒性残存体内时,服用者血中带寒梅香气。长时间少量服用,身体被毒药侵害,气血渐虚、长咳不止,形如伤寒肺痨,短时间大量服用则瞬间暴毙。毒药伤身无可逆转,因此也无解药可治,而那种香味,会在暂停服用后逐渐消失——也就是人死之后。普通的验毒方式根本无用。”
仵作:“现在又是为何?”
沈陌解释:“现在他体内残存的毒药已经非常少,唯一一点随着血流积压在腋下,若是明日,便该一点也发现不了了。今日还算及时。”
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陈管事听得有些迷糊:“这就是你说的手段?仅凭这个?”
沈陌道:“仅凭这个就够了。如果是我杀的他,首先要弄到这种毒药,而这种毒药的来源,若非远赴西域万金购得,而今也只有一处还可能有。”
陈管事忍不住问:“何处?”
沈陌微微偏头,定定地看着他,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开,吐出两个字:
“宫中。”
-
此事告一段落,陈管家由衷为沈陌高兴。
宫中的毒药,他一个小小的门客自然是不会有的,但也昭示了这件事确实不简单——宫中无嫔妃,肃帝也没剩下来什么还活着的女眷,也只有一人,最有可能有这劳什子毒药。
陈管事还记得要为沈陌说情,特意在薛令面前夸奖他,但他没注意到,说起那种毒药时,薛令有一瞬间的走神。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薛令很快就抬起眼,他没什么表情,点点头,派人去查那种毒药的情况,看看是否属实。
陈管事借机:“送走苏玉堂之事,不如就让老奴去做,我一定安排妥当。”
谁知薛令却说:“谁说要送走他?”
陈管事一愣:“……不送?”
“不送。”
薛令抿了一口茶水:“你给他重新安排住处,不要太远……也不要太近。”
陈管事有些犹豫,应了一声,迟迟未动。
薛令瞥了他一眼。
陈管事忍不住,嗫嚅着问:“王爷,这,不是说他没杀人就放过他吗……”
苏玉堂这小子实在是太难了,大冬天的被权贵送来送去,又不小心撞上命案,险些被灭口,好不容易出来了,还被怀疑是凶手,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后,又、又遇上这档子事……
陈管事一向心向王府,此时也未免不觉得太不公平。
薛令不语,指节在红木桌面上敲了两下,算作警告。
陈管事立马闭上嘴。
这时候薛令才慢慢说:“我说不抓他,可他是顺王世子送过来的人,一码归一码,既是旧日同窗,一点心意,如何能不收?”
陈管事惊了,心想王爷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薛令:“你退下罢。”
他也不打算解释什么。
陈管事出来,觉得实在是对不起苏玉堂,忍不住回头看看薛令的位置,又不敢再进去,只能叹着气回去了。
验尸之后,沈陌被陈管事送到家中烤火,陈管事走时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和他说这次肯定妥了,于是沈陌便安心在这里等好消息。
见人一声不吭地进来,他笑着问:“怎么了这是?”
陈管事叹了口气,摇摇头。
笑着走的,怎么回来就唉声叹气了呢?沈陌看见他的表情,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但他完全想不到薛令会食言,也觉得这件事,无论如何不会再有其他的结果了。
他压低声音:“……不会是出意外了罢?”
陈管事立马露出怜悯的表情,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沈陌的肩:“我对不住你!”
他将方才的事说给沈陌听,沈陌听完,脑袋仿佛被人用拳头大小的雪球砸过,满面不可思议,完全想不到薛令现在已经变成了这样的人。
什么叫一码归一码?!
什么叫旧日同窗的心意?
他咬牙切齿,在心底说,薛令,你他爷爷的真是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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