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败寇,稀疏平常,赢者享高位、握江山,败者入地狱,万劫不复。
当年之事,沈陌坦然接受,从容赴死,心中没有多少不平。
但今日,他觉得薛令是真的学坏了,卑鄙无耻下三流!
陈管事与他一同站在门口,看仆从们帮忙搬东西,安慰他:“好歹现在有吃有住,王府的条件,比起外面肯定还是要好很多,也没有那么那么差……”
沈陌气糊涂了,喃喃:“士可杀不可辱……”
陈管事连忙说:“王爷未必会辱你,他应当是不好这一口的,你别怕。”
还想要怎么辱?觊觎他年轻的□□吗??
沈陌扶额,又对陈管事:“没有其他办法了么?再周旋周旋……”
陈管事无可奈何:“要不你找小宋大人帮帮忙?”
宋春身份特殊,看上去又和苏玉堂关系好,指不准就有点用呢?
沈陌寻思死马当活马医,觉得可行,谁知去找,宋春正蹲在地上画圈圈呢,一问才知道,他刚被薛令扣了两个月饷银,并且已经去闹过一回,无用回来了。
“卑鄙!不公平!!我以前从来没被扣过钱!!!从来没有!!!”
宋春一说起这个事就愤怒无比,在二人面前自顾自臭骂了一顿薛令,阵仗活像是被人掀了饭碗,以至于半晌才想起理会他们:“你们是干什么来着?”
陈管事这时候突然想到,扣宋春饷银这件事是自己去办的:“呃……”
还是沈陌熟悉这人,见状也知道找他没用了,摆摆手:“没什么,来看看你。”
宋春:“看我?我有什么好看 ?你不会是来看我笑话的罢??”
沈陌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怎么可能?我来之前,也没想到有笑话看。”
宋春怒了:“好啊!你们果然觉得我是笑话!!”
这人已经彻底疯了,陈管事连忙拉着沈陌离开,路上解释:“小宋大人为人纯真,很少接触外面的世界,性格上是有那么一点……呃……”
沈陌为自己这个曾经的下属挽留尊严:“坦率直白,放荡不羁。”
陈管事:“对对对!”
沈陌彻底服了。
这个世道已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世道,宋春还好,薛令这个人,沈陌是真的觉得他变了——以往虽然小气,但不至于这样耍人玩,现在性格也很阴晴不定。
他与薛令的住处隔了两条走廊、一个花园,不是很近,也不是很远,陈管事说这是薛令亲自安排的,沈陌狐疑……他不会真想对自己做什么罢?
虽然他的相貌确实是很好,重生了也不差,但——想想都好变态啊!
-
夜凉如水。
因为有陈管事的关照,沈陌的待遇还不错。
床上铺的是新被褥与垫子,屋子白天光线好,又避风,比起柴房和便宜客栈可舒服多了。
但夜已深,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呼——”
沈陌披衣下床,未曾点灯,走到窗户边上。
月色入户,今天是个晴夜,冰冷的银光落在阶前窗前,肌肤也微凉。
他深吸几口气,这种感觉以前也有过,不过那时在朝中,事情堆积如山、压力过大……即使现在居庙堂之外,也仍然带有残留。
沈陌想,其实他这次回来之后,就知道自己再没有进入朝堂之内的机会,毕竟,他是败者,赢家不允许败者有关的一切靠近权力,本也无可厚非。只是,他没想到薛令会将自己留下,因为明明在几天前,这人还将自己赶出王府。
可认真想想,沈陌觉得薛令做事的原因不一定完全是自己这张脸——他暴露了一些“苏玉堂”根本就不该知道的东西,这些东西说不定已经引起了怀疑……但沈陌也没办法,事有轻重缓急,一点也不暴露,他这时候已经被抓进大牢了。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不过……
目光从窗户往外看,月色皎洁,冷风吹得沈陌打了个喷嚏,他抽了抽鼻子,心想,自己一开始想的还是太简单,京中局势已大有不同。
至少,小皇帝与薛令的关系,就好像不似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沈陌死之前,就已经吩咐过人焚毁美人香一毒,如今重现于世,他不放心,留下来也是好事。
他又想——死前看见薛令,本以为再无相见之期,然而重生,又看见了薛令。
两个人好像绑在一块,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是如此,然而,这是好事么?沈陌也不知道。
他忽然想到自己与薛令的初见。
沈陌还记得,那日是自己第一次进宫,第一次见到成帝。
少年神童,八岁入京。九岁那年,成帝读过他的文章,很是赞赏,派人宣他入宫觐见,他当庭又写下一篇文章,看得满堂翰林也不由得赞叹,说我盛朝有少年成才者,国之幸事。
成帝很是满意,问沈陌:“孩子,你以后的志向如何?”
幼年时的沈陌一双眼亮得出奇:“回陛下,草民想要在学成之后辅佐陛下,做大盛的贤臣,致君尧舜,名垂青史!”
成帝听完高兴坏了,对着一众翰林说:“此子有才有志,好生培养,必定是盛朝之幸!”
这时候,还是皇子的肃帝也来了,成帝对大皇子说了方才发生的事,一堆人又试着考过沈陌的策论,虽不完美,但十分有可取之处,犀利万分,于是成帝再次感叹:“此子有相材!”
大皇子很少听见成帝如何夸奖某人,一时之间也惊讶万分,打量了一番沈陌,不过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将自己带过来的奏疏呈上,想让成帝当场看看。
“黄河涨水,原先修了的堤坝决堤了,下游民众苦不堪言,急需将民众迁移……”
接下来的事沈陌便不合适在场了,他被内侍带着离开,本来就要出宫,中途又被一个宫女叫住——那是惠妃娘娘身边的人。
进宫之前,沈陌也对宫中之事有所了解,成帝励精图治,并不贪恋美色,皇后早逝,如今后宫之中唯二有治理之权的,一个是大皇子的母亲文妃,一个就是惠妃。
而惠妃,正是薛令的生母,也是成帝的宠妃。
宫中布置典雅,兰香盈袖,惠妃娘娘身体不好,坐在堂上,见人时前方都遮了轻纱挡风,隐约可见纤弱的身形。
她是个极其温婉贤淑的女子,说话轻声细语的,因之前就听说过沈陌的名声,如今好不容易碰到一次,十分想请沈陌来喝杯牛乳,吃点糕点。
孩子么,一般都喜欢这些。
沈陌当然也对这种温柔的美人极有好感,任凭询问,无所不答。
惠妃:“孩子,你读了几年书了?”
“二岁识字,迄今为止,也有七年了。”
惠妃感叹:“简直比一些大人还久,听闻你试过科举,想来四书五经都熟读在心,真是后生可畏。”
沈陌十分骄傲:“四书五经,我六岁时就已经倒背如流。”
惠妃又是连连夸赞,很是欣赏。
虽然身处深宫,但惠妃才情过人不输读过书的男子,两人说到高兴时,她还叫人去拿自己平日珍藏的书,打算赠与沈陌。
微风轻拂,宫外菡萏清香随风而入,惠妃与贴身宫女说话时,沈陌便在努力分辨着空气中的气息,脑袋不由得放空,有些走神,然而耳边忽然听得几声脚步——他转着脑袋,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视这边,可看过去时,却并未瞧见。
“……这些都是我托陛下借阅抄写的。”正想着,宫女已经拿东西回来了,书被摆在沈陌面前,他回神,听见惠妃娘娘温婉的声音:“都是不好得的诗集文集,本代文士中,我最喜爱温国公的诗文,其中大部分也是他的。”
沈陌一听,亲手抄的他哪里能要啊?连忙摆手。
她便叫人塞进他怀中:“并非只抄阅了一卷,你拿走一份也没什么,我实在欣赏你少年意气,还望你勤勉用功,未来为我大盛效力才是。”
沈陌只好收下,感谢。
这时候,惠妃又笑着说:“我有一子,比你小那么两三岁,乖倒是乖,就是害羞内敛,不似你活泼开朗。本想让他也出来见见你,只是他不敢见生人,我也不好强逼……不过日子还长,你们总会有见面的一天。”
风吹着轻纱晃动,珠帘之后,那脚步声逐渐朝着惠妃的方向靠近,走了几步又停下。
沈陌明白了。
那个偷看的人应当就是惠妃的孩子,当朝的三皇子。
他离开时,正巧看见三皇子从轻纱后面小心走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直勾勾看向他,见被人发现,又抿着唇,躲开了,和只小羊似的。
没过多久,沈陌听见惠妃哄孩子的声音,又听见几声笑,什么“喜欢”什么“下次”什么“出去”……
后面因为走远,也听不清了。
……
回忆渐渐收拢。
沈陌长舒一口气。
如果将自己死了的六年也算进去,那一日距今,便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其实自己……也不该总想着过去的。
指尖敲打着窗棂,微冷,他乌黑的发丝在空中晃动,皮肤被月光照得苍白到透明,本想回去睡觉,又贪恋皎月多情,冒着风不肯离去。
也是这时,他忽然发现,只要自己的角度微微偏侧,便能在这里瞧见王府中的那座高楼,并且,视线要比上次更清楚。
沈陌眯着眼,打量高楼,仿佛能听见悠远沉闷的青铜铃声,月光撒在琉璃瓦上,如海面波光粼粼。
这时他又发现——薛“小羊”正站在高处,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沈陌:“…………”
薛令似乎没看见沈陌。
他其实很想嘀咕几句薛令的这个习惯,登高么,也不稀奇,但这么黑的夜里,他连灯都不点就站在那儿,委实有点吓人。
“喵呜——”
沈陌听见忽如其来的猫叫,放下薛令,回头去看。
却见一只黑毛金眼睛的猫站在不远处,正看向自己,嘴里一声一声的叫着,黏糊糊的。
沈陌觉得它长得无比熟悉,走出屋子,来到猫的面前。
猫皮毛油光水滑,一看就是好生带大的,它踱步蹭过沈陌的腿,像是很喜欢他一样,咪咪喵喵地撒娇,抖着耳朵。
可正当沈陌打算抱起他好生瞧瞧时,疾风中传来一声口哨,猫耳朵又是一抖,立马躲开他的手,跳上围墙,朝着高楼跑去了。
独留北风扬起他的发与衣。
沈陌怔住,盯着猫逐渐消失的背影,慢慢慢慢的回味过来。
不对。
十分不对。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是莫名其妙,又有几分着急,像遇到了什么急需解决与确认的问题。
天杀的。
——这看上去好像自己的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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