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南方已经进入了梅雨季，暗潮偷偷爬满了四壁，阵雨不知疲倦地下着。气压低地就像悬在人们头顶无形的罩子，捅不开，避不了，躲无可躲，冗长而阴郁。
“众和桥19号”是位于H市城郊的综合监狱，这是一个五层框架混凝土结构的旧楼，三栋围合成一个“凹”字形。整体朝西南方向偏转15°角，这是为了确保中心区域通透，同时三面日照时间均不少于2小时的标准。
建筑通身灰白色，操场外围是一圈草绿色铁丝网，貌似刚刚翻新过。监狱大门紧闭，黑色铁皮四角隐约透出斑驳锈迹。四周较为空旷，距离800米处有一家电子厂，再远一些，能看到天然气厂的三个巨型铁桶。岗亭警卫身姿如松，年轻黝黑的脸上平静肃然，笔直的脖颈处衣领微微浸湿，大盖帽下渗出一层薄汗。
监室里异常潮湿，青灰色的水泥地面因为返潮冒着水珠。空气中充斥着复杂的酸臭味，混合着人体散发的汗味、狐臭，一种湿漉漉、黏糊糊的感觉着实让人胸闷头晕。
女监的状况不比男监好多少，阴雨连绵，她们已经一周没有出操了。户外放风时间变成了集体看教育片，她们个个蔫头耷脑，本就沉闷的空气染上了一股发酵的异味。单调的餐食更加让人倒胃口，好在从上周起，每人额外发放一瓶盐汽水，多少缓解一些闷热带来的疲态。
三区食堂井然有序地排着队，只有极轻的脚步声和勺子磕碰碗碟的声音，日巡女警背着手踱了过来，她看了一眼胸口那白色编码，冷冷地说：“8478号，吃完午饭去趟狱政管理科。”
话音刚落，一个清瘦的年轻女孩立刻回答：“是。”随即，她的目光很快落回到自己的餐盘里，毫无**地吃了起来。
女孩留着一寸来长的短发，脸看起来窄瘦、白皙，是那种长时间呆在封闭环境里的白，毫无血色。她表情冷淡，一双细眼里看不到什么情绪，左眼角的泪痣柔化了一些锐利。她是这里年纪最小的囚犯，入狱的时候刚满18岁，罪名是“过失杀人罪”。
说完，女警背着手，食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迈步继续巡视。
旁边的8823号一边咀嚼着，一边好奇地轻声问：“狱政科？什么事啊？”
女孩头也不抬，面色如常地回答：“不知道。”
她看着餐盘里寡淡的食物，土豆炖肉、炒白菜、萝卜汤，完成任务似的草草吃完。此时，她心里像是有只虫子，被圈在一个四方的围墙里，来来回回地爬。碰到墙边的时候又调头，胡乱地没有目标地乱转，挠得她有些心神不宁。
穿过逼仄的过道，打开第三道铁门，狱警带她来到五楼的行政办公区。女孩身板笔直地立在狱政科门口，她微扬下巴，抬高音量道：“报告，林队。”
对面办公桌里的男人看起来严肃且老练，他是狱政科科长，林文斌。林队正襟危坐，大盖帽放在右手边，俯身写着什么。
他朗声道：“进来。”同时微抬起眼皮看了女孩一眼，随即放下钢笔，垂目翻动着手里的资料。语气肃然道：“邱天琦，你知道叫你来是因为什么事吗？”
女孩抿了抿唇回答：“报告，我不知道。”此时一只大头苍蝇明目张胆地落在了桌沿上。
林队交合着十指，眼神从镜框上沿飞射而来，不急不慢地说：“按照终审判决，你的服刑时间是4年。因你确有悔改表现，并且有立功表现，组织上决定给你减刑6个月。也就是说，下个月17号你的服刑期就满了，你可以回家了。”话语间“回家”两个字的语调明显加重。
邱天琦默默地把视线，从桌边搓着手的大头苍蝇身上挪了回来，愣愣地看着林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林队仿佛早有预料，继续道：“你呢，跟王警官打个申请，给家里人报个信。把出狱时间跟他们说一下，别搞错了日子。”
邱天琦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搞得没了反应，讷讷地说：“好的，林队。”那只绿头苍蝇洗完了脸，抖了抖翅膀，“嗖”地一下飞出了窗外，天琦的心仿佛也跟了出去。
此时，林队放软了语气，语重心长道：“你来的时候刚满18岁，虽然说这几年改造得不错，但外面的环境已经变了。出去以后，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和适应。”他推了推鼻子上的金丝边眼镜，补充道：“当然了，社区援助中心会给你相应的帮助。你也别太担心，年轻人嘛，努努力很快就能适应的。”
邱天琦隐约捕捉到林队眼里，那一掠而过的惋惜，随即恢复到惯常的样子。这些教导的话语不知说了多少遍，再真切的辞藻说多了也难免变得僵硬和程式化。她躬身道了谢，便转身离开了。
7月17日08:00，女警准时来到三区第八监室，先是习惯性地扫视了一眼，然后机械地说：“8478号，跟我来。”邱天琦早早准备好了，床铺依旧整理地一丝不苟，她猛地立正，大声应答：“是。”
她仰着头，目光平视，路过隔壁监室时，偏头看了一眼空荡整齐的房间。脚步稍慢了半拍，心里似乎有些奇怪的东西在往外爬。从心底里默默地关上了这扇铁门，连同三年零六个月的隐忍、麻木与服从，一并留在这个冰冷的牢笼里。她渐渐忘记了刚来时的恐慌、压抑、自责，在这里没有时间让你难过，没有出口让你宣泄。日复一日的作息，紧凑的劳动计划，让时间过得很慢又很匆匆。
随着“嘎吱”一声尖锐的开门声，黑色铁门徒然打开。短短半个月，阳光已经毫不掩饰，变得炙热。邱天琦踩着那双早已泛黄的白色球鞋，背着蓝色的书包，一步跨入了朝阳赫赫里。猛地，阳光晃了眼，她并不躲避，微微眯起眼睛。深吸一口初夏的空气，隐约带着尘土和汽油味。一门之外的世界，好像多了很多不同的味道，是温热的、咸咸的，还有一种浓郁的说不出来的熟悉感。眼皮被晒得灼热，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眼婕深处渗了出来。
那日给家属的电话，她琢磨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打给奶奶，然而她还能打给谁呢？索性她决定谁也不通知，她很想念奶奶，可是......算了。她不忍看到老人焦急地守在门口，甚至她知道，奶奶会天不亮就出发，沿途问路转车，战战兢兢的。至于那个人，天知道他是死是活，连母亲葬礼他都没有出现。
出狱的前一天晚上，她失眠了，她很久没有这样亢奋和不安了。躺在板床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高处的窄窗透进微微光亮。其实她没有思考什么，也不知道紧张什么，她只是在感受这里最后的时光。在这半个月里的每一天，日子都在倒计时，她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
黑夜如此寂静，一个软糯的声音从上铺传来，“天琦，睡不着吗？”那是赵凌，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女人。
邱天琦轻声回答：“嗯，明天一早就走。”
又是一刻寂静，上面又传来声音，“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邱天琦把头探了出去，靠在床边说：“我会给你写信的，到时候告诉你新的电话号码。”
赵凌微微一笑，声音里透着不舍，“我等你的信，我......我会想你的。”
邱天琦心里的那点儿焦虑被稀释了一半，她说不出“我也会想你的”这种话，她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她好像天生羞于表达，即便是母亲病危的时候，所有的不舍、愧疚、痛苦都总结不出一句完整的留恋。
片刻后，她压着声音说：“你要好好的，什么都别想，时间比我们想象的过得快。”是啊，时间过得如此的快，从十八岁的那个夏天到四年后的今天，她错过了最宝贵的四年。
不知不觉辗转了三趟公交车，邱天琦有些疲惫地靠在车窗上，手里攥着书包，眼睛没有休息过。沿途的街景既熟悉又陌生，这个城市四年来似乎有很大的变化。
她注意到沿街的商铺更换了大半，还有好几家没听过名字的奶茶店和炸串店。街口的网吧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装修很新的理发店，全白的极简风格，看起来有点日式。超市旁的彩票档口也没了，改成了“小蒋手机维修和回收”，那个小蒋正趴着，专注地贴手机膜。
经过那座记忆中飘着国旗的红色建筑时，天琦偏头注视了好半天，那是“市三中学”。操场上一群群白色校服的学生嬉笑跑圈，三三两两的女生围着闲聊。看着她们单纯、快乐的模样，天琦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直到车子拐弯，树荫遮蔽了视线，她收回目光，抓着书包带子的手紧了紧，脸上悄悄浮上一丝落寞。
市三中学高二一班的教室里，张建民正唾沫横飞地讲着期中考试重点，童馨用书本挡着脸回头小声说：“唉，小奕，中午陪我去便利店买名嘉杂志，这期有我家王潇的专访。”
后座的任奕没听见，她正专心地偷看《心理罪》。“喂，你听见没？”话音刚落，讲台上投来了一道犀利的目光，童馨收了声把头埋得更深了。
张建民清了清嗓子说：“还有十几天就期中考试了，一个个很轻松啊，怎么？嫌考试题目太简单了是不是？现在还没有紧迫感，再过半年就高三了，留给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接下来就是一串磨耳朵的老生常谈，任奕似乎没受到影响，她上课溜号的能力和她的优异成绩一样与生俱来。丝毫不受影响地读她自己的小说，看她自己的补习资料。有时候张建民也很纳闷她的年级前三是怎么得来的，她的学习状态跟年纪第一可是差了一个科罗拉多大峡谷。
其实任奕不是一个典型的学霸，她的聪明和思辨力大大盖过了努力本身。主要体现在她极强的自主意识，她很小的时候就掌握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学习方法。她会分辨新知识的难易程度，从而很好地利用时间，并且在有限的时间里提高学习效率。专心思考的时候非常投入，谁也不能打扰她，但是专心看课外书的时候同样非常投入。
任奕扫了一眼板书，挑出几个重点记录下来，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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