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灰白色房间时,孟景桥差点没认出睡在病床上的人。
他印象里的崔光宗应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只比物竞教练张峋宇大一点。那人会站在下午日光下笑着张开双臂问他“今天在学校有没有想老爸”,或是坐在呈远区家中的小小阳台上跟他描绘长安交大的美景。
可现在,四十六岁的崔光宗骨瘦如柴躺在床上,没半根头发遮蔽的头面皮肤显得无比惨白。见病房门被人打开,他极艰难地转了转头,用沙哑得像金属片摩擦一样的声音问道:
“这个点过来……是谁啊?”
随着他的问话,孟景桥逐渐走到崔光宗床前。一身病号服的临终男人见他出现愣了一愣,随后眯起眼打量着眼前少年人高大的身形,过了很久才极不确定地吐出两个音节:
“你是……云云?”
孟景桥没有回答。
已然有个颇有把握的猜测,心头一跳的崔光宗更加仔细地用目光扫过面前人全身。身穿蓝白校服的少年已经长得很高很高,周身气质也已和记忆里那个蹦蹦跳跳飞出呈远一小的活泼男孩截然不同,变得可靠的同时却又带着点冷漠。情绪不明的光在崔光宗瞳孔里闪了闪,他下意识朝孟景桥站的方向伸了手:
“云云,真是你吗……快过来,让老爸最后看一下好不好……”
孟景桥抬腿过去了。他一时没说出什么冰冷伤人的话,却也没顺着崔光宗的动作老实扮演父慈子孝。高个子少年在离生父很近的地方站定,不理会床上人伸在外面试图拉他衣服的手。崔光宗脸上表情呆了呆,看清他胸口处的名牌和三环校徽后眸中又忽然亮起光彩:
“神……神风中学……云云,你真考进全省最厉害的神风高中部了啊!好哇,好哇……这下别说是长安交大,就是鸿大华庆我家云云都考得起啊!云云,你现在在神风成绩咋样?”
“爸,这好像跟你没关系吧。”
沉着眸光静立了很久,孟景桥这才终于开了口。犹豫过后他还是说出那个熟悉的称呼,语气却不带半点属于当年崔重云的黏人,而满是属于神风冰山孟景桥的凌冽。
听到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疑似半身不遂的崔光宗张了张口,最后却没能说出什么挽回的话语。
他知道这件事是他做错了,从始至终都是自己和崔家对不起孟玲和孟景桥,孟景桥现在不在意他也实在正常。
但他还是不甘心。屡次出轨却没付出代价让他至今对这对母子怀有侥幸心理。他看着少年人冷若冰霜的脸眼中流露出可怜神情:
“云云,之前那些事是老爸错了。但你最后还是来看老爸了,你还记挂着老爸对不对?阿玲呢,阿玲来了吗?”
在念小学高年级和初中那段时间,孟景桥幻想过无数次崔光宗良心发现来跟他道歉的场景。但时至今日真听崔光宗气息奄奄说出这番话,他在一片复杂的心情里最先提取出来的却是恶心。他眯起眼透过眉毛框眼镜的镜片看向床上那人:
“我妈没来,你还不配她出现在这里。你真不知道我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吗?”
“云云,我……”
这句语气强烈的反问彻底击中了崔光宗心中最薄弱的地方。自从查出肺癌他就一直被崔梅打着“长姐如母”的旗号控制一切衣食住行,这个伥鬼一样的大姐拿他当借口找了不少他以前的同学“借”钱,跟自己断联多年的崔重云估计也是被她这样弄过来的。
见到崔光宗这副懦弱无能的样子,孟景桥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场景。
那是他小学五年级时候,喝了酒暴怒的崔光宗拽住孟玲的头发朝墙上猛撞。孟玲满脸是血狼狈地低声求饶,崔光宗却变本加厉对她又踢又打。年幼的崔重云看到这场景被吓得不知所措,却被面目狰狞的崔光宗回头看了一眼。
那是特别可怕的一眼。曾经在他面前装作和蔼有趣的老爸脱下伪善服装,看向他时像一头永远不可战胜的强大恶鬼。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让孟景桥的身体在无声中一僵,他面对这个早就失了当年威风的男人,咬了咬牙再次开口:
“你大姐在知道我上的高中后做了很多死缠烂打的事,就在上个月她刚把我带进了派出所,还骚/扰了我家人和我身边的朋友。”
“派……派出所?”
崔光宗表情明显惊了,他从没想过自己乖巧懂事的儿子会和派出所扯上关系。一直冷冷站在病床旁的孟景桥却忽然身子一矮跪了下去:
“老爸,现在离高考只剩最后181天了,我跟我朋友实在承受不起在这一年被她这样闹。我今天最后叫你一次老爸,你去跟姑妈求一下情,有什么事等高考结束再算,好吗?”
“云云,你别,男儿膝下有……咳咳咳!”
崔光宗是典型的传统大男子主义思维,见儿子骤然跪下明显急了,话说到一半肺部的难受却让他咳了起来。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咳出了眼泪,泪眼朦胧间,他面前忽然走马灯似的闪过一个又一个画面。
小学时候,重男轻女的父母总骂大姐是“赔钱货”。不平等的家庭关系让崔梅早早就担起了照顾幼弟的责任,年幼时的崔光宗总被她抱在怀里,看似姐弟和睦实则手被崔梅拽得生疼:
“小弟小弟,爹妈咋个呢个喜欢你啊……我粗中都某上就出克赚切er养家,咋个到头来忒们还是不挨我当亲姑娘看啊?”
高中时候,崔光宗在和他那位名叫于丽莉的初恋约会时被一位曾追求过于丽莉的校霸堵住。打输后崔光宗回家摔坏一批又一批东西,崔梅却在这时穿着一身铆钉皮衣走进来,将一根沾着血的木棍朝地上一砸就向他骂道:
“崔光宗,你葛还是个男人?挨于丽莉呢fe曹耐犯谈恋爱就算了,咋个公然连几个小砍头呢混混都打不过?”
查出癌症晚期后,身边空无一人的崔光宗无助握着检查报告站在雨里。崔梅满脸暴躁闻讯赶来,二话不说伸手就甩了他两耳光:
“小杂/种,你葛是不要命啦?病就病了嘛又不是治不好!赶紧走,挨姐姐回克!”
“大姐,我某得切er啦!于丽莉葛我所有切er都骗得了,我现在真呢某得办法!”
“你莫给我整些qio神怪鸟呢!某得切er就克要,孟玲都能葛娃娃送克上神风,能穷到哪跌克?你是忒娃娃呢亲爹,就不能喊忒们来帮改?”
语罢,崔梅拖着崔光宗就冲进停在一旁的车。然后她不顾一切将神风中学高中部公众号的推送翻了个遍,最终拨了孟景桥班主任马贾的电话。
崔光宗和崔梅之间一直是一种非常扭曲的姐弟关系。她常对崔光宗进行打击辱骂,这是因为她看不惯这个抢走父母所有关爱的小弟;她又常对崔光宗有种近乎偏执的保护欲和控制欲,这是因为她被迫担负起了保护弟弟爱弟弟的责任。
这样扭曲畸形的姐弟关系让崔光宗对崔梅多有依赖,可他又害怕来自崔梅的淫/威,因而在意见相左时不敢反抗。哪怕死到临头他也依旧如此,闪躲着目光不敢去看孟景桥:
“云云,别,老爸不能……家里事都是你姑姑在管,老爸说了也……”
“老爸,求你了。”
这声音让崔光宗一怔。同刚才情绪激动的求情相比,神风少年现在的语气已经变得相当冷静。可当他真正将目光投过去时,却发现孟景桥一张年轻的脸上满是泪痕。十七岁男孩透过眼前迷蒙的水雾看向曾经最亲近的人,眸光却没有悲伤只有坚定,一双黑色瞳孔里满是背水一战的决绝。崔光宗看着看着,忽然就想起某个曾经的场景。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已成为有夫之妇的于丽莉那里吃了瘪。那天孟玲正好从外省回家,这不成器的男人就找借口将所有愤怒撒到妻子身上,冲着无辜的妻子拳打脚踢。
孟玲不是他对手,刚上六年级的崔重云却在这时跳了出来。男孩拿着家里扫把对着发疯男人一顿猛砸,眸中蓄满泪水眼神却像一头顽强的小狼:
“你不是我老爸,你到底是谁!不准打我妈妈,快从我家里出去!”
出轨家暴的卑劣男人从来没有什么值得歌颂的真感情,就算装作深情也不过是为了面子惺惺作态。可是但凡是人就都还会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心软,会在生命将尽时想到自己曾经做的事是不是并没这么正确。孟景桥今天握着崔光宗左手跪在床边,赌的就是崔光宗会有这一刹那心软。
他赌对了。这跨越多年的一眼直直看进了崔光宗心里,他干枯的眸中闪烁出千万种不同的情绪,最终哽咽着滑动喉结开了口:
“云云,你现在已经快高考了啊……老爸知道之前做得不对,但你能……你能不能最后告诉老爸一次,你现在能不能考上长安交大?”
“嗯,没问题。”
见孟景桥态度松动,崔光宗终于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心底某个夙愿终于被达成,一滴浊泪从他眼角滑落:
“好啊,云云,真是太好了……老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阿玲……既然这样,那老爸就最后保护你一次吧……你去我们以前老房子的书房,靠右边第一个书柜的第三层有个U盘。里面……里面有可以让大姐不在这一年找你麻烦的东西。”
开学好忙。这章姐弟回忆部分方言太多了,全写括号可能会有凑字数之嫌,所以就把翻译全部放到了作话。
崔梅1:小弟小弟,爸妈为啥这么喜欢你啊……我连初中都没上就出去赚钱养家了,为什么到头来他们还是不把我当成亲女儿看啊?
崔梅2:崔光宗,你还是男人吗?和于丽莉那种恶心家伙谈恋爱就算了,为什么会连几个小破混混都打不过?
崔梅3:小杂/种,你不要命了吗?病就病了又不是治不好,赶紧走,和大姐回去!
崔光宗1:大姐,我没钱了!于丽莉骗走了我所有钱,我现在真的没办法!
崔梅4:你少说些莫名其妙的!没钱就是要,孟玲都能把孩子送去上神风,能穷到哪里去?你是她孩子亲爹,就不能让她们来帮忙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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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畸形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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