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灵进城了,去看他小外甥去了。
这是他与房艾相识以来,第一次分别。每日每日地黏在一起,突然间身边少了个人,说不落寞,那是假的。
他好像突然间明白了,崔灵文挂在嘴边的“相思”,究竟为何物。
家里只剩下房艾,突然间的自在,却没法让他高兴起来。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初成型的小树苗被抽了芯,只剩下装模作样的一层树皮。
房艾每天都要忙很多。有时他难得闲下,就会抱着狗,坐在家门口,远远地瞭望着路的尽头。
“阿黄。”他喊着狗狗的名字,手在他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
阿黄抬起无精打采的狗头,看着房艾。它舌头耷拉在外面,房艾给他塞了回去,没一会阿黄又吐了出来。房艾摸摸它的头,可它连摇尾巴的力气都没有了,它太老了。
“怎么这日子过着过着,就只剩你跟我了呢。”房艾呢喃着,心里发酸。
崔大成没了,后来灵暖又跟人跑了,然后大姐也寻了另一半,再后来,灵武失踪了,到最后,连灵安哥也进了城。
阿黄汪了一声,然后倒在地上,陪房艾一起,沉默地望着远方。
一个月的时日,看似很难熬,实则也不过就是在一顿一顿的粗茶淡饭中,悄然溜了身。
桃花开的时节,周华送崔灵文和崔灵安回来了。
刚巧那日,房艾在地里折了一支桃花,插在了阿黄的耳背上,崔灵安一回家,阿黄就戴着花扑了上去,宛如什么落了俗套的献花礼。
崔灵安把它耳朵上的桃花枝子取下,捏在指间,径直走到了房艾面前。
“我回来了。”
房艾不懂何为望穿秋水,但他觉得,这个拿着花的男人,一定是个站在秋水尽头的神。
“你回来了。”房艾对他笑。
男人把桃花枝别在房艾耳朵上,然后攥起他的手,抛出了他每日每夜都想当面问出的问题:“想我了没?”
桃花香绕鼻,冲击着迷蒙的意识,清香了房艾的一整个晚春。
他下意识地张口:“想,好想的。”
崔灵安爽朗地笑了,好像阳光,洒在了人面上。
“我也好想你的,都梦着了好几回了。”崔灵安本不想这么说的,毕竟梦里的东西都太过羞臊,但看着面前那张红扑扑的小脸蛋,他就把持不住了,脸上也随着润了一层赤色。
崔灵文帮周华拿东西,看着崔灵安刚着家就去跟房艾拉呱,便掩着嘴,跟周华打趣:“你瞧啊,他俩多亲,一回来就黏一块儿。”
周华顿了一顿,循着人影,看了过去。
房艾耳朵上挂着串粉红色的桃花,脸色与花色无异,而他痴痴地望着的那个人,也是一脸的朱红,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人面桃花相映红。
倏忽间,周华想起了这句诗词。
他端详着欣赏了一会,然后无声地叹了一息。
“哎,”崔灵文收拾带回来的东西,翻到了一包杂吃,便举着问周华,“你这是又买的什么?”
周华瞥了一眼,回说:“今早上四点多,灵安爬起来去买的。”
“三弟从不爱吃这些甜食,”崔灵文把那一包吃食递给周华,又抬手,隔空点了点院中那二人:“准是买给房艾的,你拿去给他吧。”
在周华心头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小子也太会疼人了。他回过去,看了眼院子里手拉着手说话的二人,心里飘过一缕愕然。
接过来崔灵文手中的东西,周华犹豫了几步,又转回来,把东西搁在桌上:“等会叫灵安自己来拿吧。他俩正聊得欢,我也不便打搅。”
崔灵安回来,家里又有了它曾经的勃勃生机。
房艾跟他有小一个月没见了,刚回来那几天,两个人可是好好地腻歪了一番,去哪都在一块儿,人影成双。
但幸福总不会是一成不变的,平静的日子也总是充满波澜。崔灵文这会儿算是闲下来了,就开始打算,给灵安整来一姑娘家。
事先她也跟崔灵安打探过,问他中意啥样的姑娘。崔灵安答得敷衍,没说出来个所以然,崔灵文就也不管他了,擅自替他做了主,打听到了西苄庄一姑娘。
谁知让崔灵安去跟女方见个面时,他却突然炸了毛,跟崔灵文翻脸,蹲在井上,嚼着草根说:“不去。”
“那姑娘很好的,贤惠。我都跟人家说好了,你今儿跟人家聊聊,还能少你块肉不成?”崔灵文没想到三弟性子这么倔,有点恼,但恼也没用,只能好言好语劝着。
“不去。”崔灵安又说,言辞坚定。
崔灵文说不动他,就让房艾去劝。房艾本来就不乐意崔灵安去,但大姐令他去劝说,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谁知,还没待开口,崔灵安就歪着头把草给吐了,然后冷冷地看着房艾:“要是连你都劝我去,我便直接就着这井跳下去。”
吓得房艾啊,直接做了大姐的叛徒,红着眼圈摇头说:“我不想你去,你快下来,别吓唬我。”
崔灵安心满意足地从井沿上跳下来,拉着房艾,撒丫就跑。“走啊,”边跑着,崔灵安回过了头,对房艾绽出了一个笑:“甭管我大姐,咱俩玩咱俩的,我才不会舍了你去相亲。”
他说得轻快,头顶的发随着他的步伐上下颠动,那般潇洒。
但下一步,崔灵安回过头去,就一脑袋撞在了树桩上。
房艾被他逗得发笑,但也不忘探着手,揉揉他磕到树桩上的地方,还轻声问他,疼不疼。
崔灵安笑了,说,你揉揉就不疼了耶。
说完,他又拉起房艾,两个人跑到菜田里,沐着阳光,撒了一地的野。
他俩这是痛快了,那边可苦了崔灵文,跟人家女方道歉,又跟人家媒婆赔不是。折腾了一圈,她累得一身疲惫回家,结果发现崔灵安这小兔崽子,居然跟房艾在院子里玩撞拐!
居然还玩这小孩子家家才玩的游戏,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
崔灵文气得,拿着笤帚疙瘩就上去,照着崔灵安一顿打。崔灵安挨了打,也不气不恼,还抱着一条腿,问:“姐你要不要来玩?”
“玩你个头!”崔灵文气得,把笤帚一扔就跑进屋,给周华写了长长的一封信,控诉自家三弟不端的行迹。
隔了几日,到了礼拜六,周华提着一壶酒,登上崔家的门。
“你答应我的话全忘了?又拿酒来做什么?”崔灵文琢磨不透。
在她看来,酒就是个糟蹋人的东西,上回灵暖那娃的吃席上,周华就醉的不省人事,居然逮着灵文当学生,当着一众人责问:“作业呢?我命你写的作业呢?怎么还没交给我?”
周围一圈人都被这场面逗笑,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拍着大腿问:“灵文啊,玩还就属你俩口子会玩。”
真是快要被羞死了。
崔灵文当时是绷着一张红彤彤的脸,给诸位解释说,他只是喝多了。但回去后,她就跟周华约法三章:一、不准馋酒;二、不准买酒;三、不准喝酒。
周华都应下了。
自知酒后失态,给灵文损了颜面,他就把家里剩的酒全都当礼送掉,一滴没剩。
而今天他拿这酒,也不是给自己喝的,他承诺说不喝,便就真不会去碰。
今儿这酒,是他拿来孝敬崔灵文爹娘的。
把酒摆上,又燃了香,灵文这才明白,周华带来这酒用意为何。
“你有话要对我爹娘讲呀。”她立在灵堂前,沉着声对周华说。
地上跪着的男人点了下头,又抬手招呼灵文也过来,与他同跪于灵前。
纷杂的生活没有在周华脸上留下划痕,他依旧是那般沉稳,就连抬手招呼灵文的手指尖,都自内而外地泛着温柔。
崔灵文慢吞吞地走过去,挨着他,给爹娘下了跪。
“爹,娘。”
称谓的转变,让崔灵文为之一撼。她忍着心跳偏过头,看到周华满目虔诚地盯着那三炷香,嘴角微抿,略有些孤注一掷的味道。
他瘦了好些。
原本团团的脸,都有了较为清晰的下颚线,比初见帅气不少,可崔灵文看着,却落了满腔的心疼。
“在下不才,没弟媳那般的能耐,给不了灵文朱门绣户,也给不了她金汤玉水。但我会护她一世周全,伴她一生长久,无论困苦、喜乐、贫穷、富贵,我同她一起面对,相守相辅,此生不渝。”
他吐出来的字句并不慷锵,可却优雅到了骨子里。
崔灵文的唇角止不住地发颤,她感觉自己的眼皮在发烫,而她眼中的那个男人,在发光。
“今日一跪,是想趁着这吉日,把灵文接进城,”周华说到此处,气息陡然落了下来。他偏过头,与灵文对视,眸子里,依旧是数不尽的和顺与轻柔。
“灵文,”他换了主谓,“我想带你走,想了许久。但念在你一直都对这个家留有挂念,便也搁置了许久。可灵安到底是有自己主见的,再怎么为他操劳婚事,他也怕是不会依你。”
崔灵文细想了下,觉得的确如此。灵安的性子倔,认准一件事八头老牛都拉不回来,要是他铁了心地不想成婚,她灵文就是天大的本事,在他这也使不通。
“不若就此放手,于你是省去了桩心事,于他而言,也算少些折磨。”
周华一语参破崔灵文的心事,在飘着沉香的灵堂前,崔灵文恍然大悟——原来她近来一系列吃力不讨好的作为,叫作互相折磨。
燃尽的灰从香顶坠落,香炉之中,灰又添一段。
崔灵文还想说些什么,比如,灵安毕竟是她三弟,成婚之事哪能不记挂;再比如,若是她不上紧,灵安一拖再拖到了二十好几还是一个人过日子,那可咋整。
可周华好像能穿膛破肚,听懂她所有掩埋的腹语。
“婚嫁之事,若是他有心,定不会耽搁太晚;若他无意,那先这般与房艾一起生活着,身边有个伴,也倒不孤单。”
崔灵文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是觉得,这教书的也忒会说理了,劝起人来真的是厉害。
如此这般,她心悦诚服,淡淡地点了下头。
周华笑了:“那明日随我一道进城吧,可好?”
“好。”崔灵文道。
焚香余下的灰烬,像是寻到了着落,安心踏实地从香顶一跃而下。
香炉之中,灰又添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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