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乍到,崔灵安却并不像村里那些刚进城的小年轻一样拘谨,他放得很开,张因及送他去的男寝,看到他很是熟络地拿出地瓜和玉米,分给舍友,都忍不住为之感叹:“你跟我刚来那会儿有的一拼。”
崔灵安笑着,跟张因及谦虚:“我懂啥呀,不就是先套套关系。”
关系有多重要,张因及和崔灵安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如果没有李经理,张因及不会在刚来没几天就做到了总助的位置;还有前一阵,县里政委们来瓦厂巡视,他借机巴结上的那位吴主任,如果不是吴主任的提拔,他也不会有这一次羡煞全厂人的调升。
崔灵安亦然,如果不是弟媳帮忙,他一个农民工,哪里能找到这么好的活儿。
“你一定要好好干。”
张因及点了根烟,与崔灵安一前一后,走出寝室大楼,站在楼底下,他望着面前这位同乡,慢吞吞地吐出一团白烟。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但也就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崔灵安就深切地体会到了,两人之间存在的巨大鸿沟。
张因及站在高处看事物,他张口闭口就是什么政策,什么趋势,而崔灵安却站在最低处,他看到的世界只有桃价又涨了,兔毛又不值钱了这些。
现在,崔灵安才懵懵懂懂地明白,他们这些小人物不过是被操纵的那些傀儡,而像张因及这般的人,则是藏在幕布之后的傀儡师。
“张助,李总找。”
张因及对那人点了点头,把还未吸完的第三根烟扔在地上,抬脚碾灭。
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绣着玫红色牡丹的手帕,擦了擦手。帕子很香,但非自然之香,味道过浓,让闻到气味的人有种被侵略与攻击的不适感。
崔灵安看妹夫手上并不脏,便猜测,那帕子应该是用来遮烟味的。
“我去忙了,”张因及用几分赞许的眼光看向崔灵安,而后说道:“你好好混。”
崔灵安想说“你也是”,但又觉得这话略有些自不量力,最后也不过是轻轻点了下头,复述说道:“好好混。”
晚间,厂里一位姓马的主任,来找崔灵安,带着他熟悉了一遍上工的流程——先去拿订单,照着订单去数瓦,再指派搬瓦工把瓦搬上推车,最后带队,把瓦送达订货地点,就算完成了一单。
崔灵安怕记不住,还拿了个本子,马主任边说,他边记。
马主任刚开始对崔灵安很有意见,觉得这小子靠关系进来,人一定不咋地。于是关于订单确认的事情,马主任故意没跟他讲,想让他犯点错,去挨个骂。但没想着这小子很有心数,在看到崭新的订单后,就直接问:“马主任,为啥这单子上没章啊?刚刚在风干房里,我瞅着别个拿的单子上都有章。”
“……”马主任对这个小子刮眼相看,他上下打量一番崔灵安,才慢慢开口说:“我忘说了,瓦给订家送过去,记得找他们确认盖章。”
“好。”崔灵安拿笔,把这个事记下。
跟马主任走完一整个流程,回到宿舍已是不早。崔灵安进屋就很热情地跟余下九个舍友打招呼,其中几个较为随和的也很都热情地回应他。
崔灵安简单洗漱完,刚坐上床,就听到一个靠窗的舍友说困,问大家伙能不能熄蜡烛睡觉。
仔细回想了一下,崔灵安记起来了,这个人姓阎名飞,是个城里人,没考上学,被家里撵出来做工的。
十个人一屋,啥样人都有,当即就一个站出来叫板的:“我一个三十多的老大叔都不困,你有二十吗?这就困。”
“就是,今儿不还来了新人,那不得好好聊上一阵子。”
阎飞不敢吱声了,翻了个身,面朝墙,闷着脑袋不出声。
除阎飞外,余下几个人都对崔灵安还算感兴趣,有人很好奇他和总助的关系,还有人问他是哪个村来的,帮他找找老乡。
于是崔灵安把腿一盘,就跟大伙儿聊了起来。
“你刚来你是不知道,咱厂里那些女工有多俊,改日我带你溜进她们寝室里瞧瞧,指不定就有相中的了呢。”
“老王啊,你又打算带坏清纯少男啊?”
“嘿!怎么能叫带坏呢?我只是引个路,那上不上道的,不还是看他自己,是吧阎飞?我都怂恿他多少回了啊?死都不去。”
崔灵安笑了笑:“我也不跟你去咧。”
听到这话,一直闷头不吱声的阎飞,像是在茫然众生中遇到了知己,突然地翻了身,面朝崔灵安的方向趴着,激动地看着这个新来的陌生人。
他下铺踹了一脚床板:“我操阎飞,你他娘的在干什么?床板子都让你震得一晃一晃。”
宿舍里响起了一阵哄笑,不太友好,甚至还有些恶俗。
“他呀,就是装清纯。”崔灵安听到老王如是说。
紧接着,就有人问崔灵安为啥不想去,崔灵安如实解释,自己在原乡里有相好的了。
“没结婚吧?”有人问。
崔灵安沉默一会,道:“……没有。”
“那就不用当回事了,该怎么浪怎么浪,保不准你就遇着比她更好的了。”老王说。
崔灵安又解释说,自己来城里,就是实打实地想挣钱,挣够了钱,再回去养他。
一般刚进城的小年轻都是这样热情奋进,斗志昂扬,可最终,也不过是向权势折服,向生活低头,浑浑噩噩地混起了日子。老王在这厂里干了十几年,见的可多了,他甚至都能掐着手指头算出来准确的日子——阎飞和崔灵安跟他们一起去吃酒看戏玩女人的日子。
又有人好奇崔灵安的感情故事,缠着让他讲。
崔灵安在脑子里构思了好一阵,才笑着跟大伙讲:“我俩一个村的,一块儿长大,小时候不觉着有啥,长大就好上了。”
“没啦?”舍友听着索然无味,要他往细了讲。
崔灵安回想他和房艾之间,发现全是些不值一提的日常,说出来也不吸引人。
“没了。”他道。
老王一听,这感情不深啊,于是又把崔灵安犯浑的日期超前提了几日。
本来,崔灵安心里的离愁,已经被城里的新鲜场面给冲下去了大半。但被屋里这几个人一挑拨,他心里又开始火燎燎地发酸。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这是周华曾写给大姐的一句话。从前崔灵安不懂,可现如今,他竟也朦朦胧胧地,领略到了这一派纠葛难安的心境。
夜里,一屋的人都睡了,崔灵安却爬了起来,从包袱里找出来那件绣着“福旺”的衬衣,抱着它上了床。
从前觉得这件衣裳好丑,可现在,崔灵安就想穿它,日日都穿着它,时时都穿着它,就好似,房艾在身旁陪他一样。
早知道就让他把“进宝”也缝了。
后悔。想他。
开始任职第一日,崔灵安并没有任何的忐忑。他明白做好本职工作的重要性,但也明白在做好自己的同时,也同样要顾及他人。所以点瓦搬瓦的过程,他都有参与其中,有个瓦工还提醒他:“你不用做的,你带我们去就成。”
崔灵安照干不误,只是随口记下了这个瓦工姓名,并关切地问他渴不渴,需不需要喝水。
五月底的天不算凉快,搬瓦搬一会就乏了,崔灵安趁大家搬瓦的时候,去锅炉房提了一桶水来,让大家解了渴再出发,去送瓦。
路上,原本大家都是不说话的,崔灵安挑了个头,跟推车的几人打探,这城里有啥不能错过的小吃。说到吃,大家都来了兴致,你一言我一句地给崔灵安提建议,气氛便活跃了许多。
今天只这一单,但送完回来,崔灵安已是筋疲力竭。虽然累,但他还是徒步去了工友说的一处街巷,在那儿买了一只糖人。
回到寝室,室友看着他手里拿着的东西,随口跟他搭了一句:“去买糖人了啊。”
崔灵安也是下意识地随口答:“嗯。”
然后他就把糖人放在了纸袋里,锁进柜子。
夜里,在寝室洗脸,崔灵安回想自己的这一天,很踏实,很充实——但美中不足的是,见不着房艾,心里痒。
这晚上,趁着蜡烛还没熄,他取了一张信纸,趴在蜡烛旁,就着光给房艾写信。
虽然在城里,但这一个寝里识字的也才三四个,有个上过两年学堂的,抻着头过来瞅了两眼,发现崔灵安写的根本不是什么一表相思的情书,而是流水账日记,就没了兴致,甩甩肩膀,离开崔灵安,去找老王他们打牌。
阎飞在床上坐着读书,看崔灵安在写东西,心里好奇,就顺着梯子爬下来,走过去问他:“你在写什么?”
崔灵安一点也不避讳,拿给他看:“往家里写信。”
“给你爸妈汇报这一天的动向?”
“不是,”崔灵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给我家那口子写的。”
耳朵尖的老王听着了,连牌都不出了,扯着脖子问:“小崔——你不是说你没成婚吗?”
“没成,我就这么喊他。”崔灵安不想说太多,怕说多了,幽幽众口堵不住,万一被同乡的听去,就猜出来是谁了。
“你小子还挺会喊。”老王哈哈笑了两声,接着跟余下几个人打牌去了。
阎飞又看了一会,突然间,指着崔灵安信上的第五列,横冲直撞地说:“你这写错了,偏旁是三点水,不是单立人。”
崔灵安一看,还真是,便谢过了阎飞的好意,把字改了过来。
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终于写完了这一天的经历,崔灵安把纸塞进信封,正欲起身看老王他们打牌去,却被立在自己身后的阎飞吓了一跳。
“你怎么还在这?”
阎飞盯着崔灵安的脸,略有些刻意地套近乎:“你知道的东西很多,你连关公都知道——你是不是也看过《三国演义》?”
什么三国演艺?崔灵安听得云里雾里,但也还是笑着给阎飞赔了不是:“不好意思哇,我就知道关老爷是武财神,想让我家小——咳咳,让我家里人,帮我拜拜财神爷,你说的那个什么东西,我还真没看过。”
阎飞怔了怔,意识到自己的误判,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他叹啥气,崔灵安没再问,而是就此绕过了他,朝老王他们走过去。
但刚走了两步,便听到背后那人的嘀咕声:
“真是可惜了,还以为是个有涵养的,没想到跟他们一样,都是凡夫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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