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吴主任莅临瓦厂,且有记者跟随,自然是大阵仗地招待着,旭阳瓦厂的劳工们都铆足了劲地喊欢迎,那阵势,堪比帝王进民间随访。

瓦厂上层管事的也都明白,这会是一次很好的曝光机会,若是给干部留个好印象,那厂子的下一步发展,也就多了一分筹码。

按照流程,吴主任先在场内巡访,巡访结束后与崔灵安面谈,然后一起张贴新的标语,最后合影留念。

崔灵安在接待室内等候时,就慢慢悟透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隔着窗,他感受到室外浪声滔天,那种严肃郑重的气势,他从未经历过的,心中畏惧之余,也恍惚中明白,为什么李经理会劝他装作文盲。

之后的面谈过程很顺利,崔灵安见机行事,说了很多表示后悔与歉疚的话。而吴主任也很温和亲民,全程是半笑着的,在明白是一场乌龙后,她拍着崔灵安的肩膀让他不要过于愧疚,并温声提醒他以后要谨遵厂里的规定,做事不要莽撞。

最后,吴主任当着记者的面发表了对此事的看法。

崔灵安和顾榆并排站着,在距离吴主任不远的斜前方,与摄像的大哥站在同一排。

吴主任前面说的都是一些官话,什么建设新型工厂,什么公私合营,什么什么一体化等等,崔灵安听不太懂,但就是无端地觉得她说这些话很能振奋人心。

他一直很全神贯注地听着,全然没注意到身边女子的反常,直到顾榆颤抖着从衣兜里掏出来手绢拭泪的时候,他才猛地一惊,惊异无比地偷瞟了她一眼。

原来吴主任讲的这么感人肺腑吗?

崔灵安不能理解身边这姑娘的眼泪,与她产生不了共情,只能站在一旁,敬佩地看着她。

那个女孩子一直安静地擦着泪,手有点抖,沾湿的帕子几乎要拿不住。崔灵安从余光里看见,她把发皱的手绢展开,翻到另一面,然后抬起胳膊继续蹭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还轻轻地吸了一吸鼻涕。

帕子的这一面上,绣着一朵玫红色的牡丹,艳红欲滴,灿若云霞。

崔灵安感觉这个帕子很眼熟,倾着头细想了片刻,才记起曾在那里见过——这和张因及用来擦手的手帕如出一辙。这个发现让崔灵安禁不住感喟:看来上层人士都很讲究,连擦手擦泪的东西都那么体面雅观。

就在崔灵安还在感慨人与人之间巨大落差之时,吴主任的发言到了尾声。她微笑着,对台下百余人鞠躬,而起身后,她并没有迅速撤离,而是静静地看向记者,褪去了脸上的表情。

“还有一点,我想多说一下,”吴主任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在未经证实的情况下,请大家,不要轻信他人的传言,更不要妄加修饰,任意散播。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这秤是属于你自己的,别让它倒了。”

终于有一句话是崔灵安能听懂的了,他大喜过望,并悄悄地在心里记下了这句话。

发言结束,吴主任走下台,来到顾榆身边,轻轻拍了她两下,半俯身子,压着声调与她说了几句。

因为靠得不远,崔灵安只能依稀听到她们二人所说内容,虽听不真切,但大意还是明晰的,就是吴主任在安慰她女儿。等女生情绪好些,崔灵安又听到顾榆问吴主任上次来视察给他们引路的那个男的在哪,吴主任说被她调走了,顾榆哦了一声,不再多言。

吴主任对顾榆说话的语气,满是爱意,是崔灵安从没体会过的母爱关怀。

他咬了咬嘴巴,把头偏向了另一侧。

这天晚上,崔灵安给房艾写下长长的一封信,把这一天的经历说给他听。

写到最后,他突然想起吴主任安慰女儿的画面,笔尖一顿,行文就此卡住。

晕黄的灯光洒在信纸上,很凄美,也很苍凉。

从前不知人间千千万,在泥洼地里踉跄度日,以为吃饱喝足就是最幸福的事情;可现在他才知道,有人下生就是含着金汤匙,吃不愁,穿不愁,爹妈还给捧在手心上,视之如珍宝。

可他连一棵草芥都算不上。

他听不懂那些官话,看不懂那些条文,做什么都要察言观色谨小慎微,可即便这样,他还是会因为做好事而被指责,登上报刊,当众认错。

想回去了。

想回到只有他和小艾在的田园,回到那段依偎着入睡的日子,回到那时桃花漫天的四月天。

崔灵安捏着笔愣了许久,直到老王猛拍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是不搁这后悔,当初没听我的,跟姓阎那小子去搬瓦去了?”老王笑得很大声。

“……”崔灵安想说不是,但到底还是没说什么,摆了摆手,声音没什么起伏:“没想那个,我在想信里写点啥。”

老王笑得很放肆,隐隐能感觉到他暗含在其中的得意:“还装呢,我隔着老远都能瞅到你肠子都悔青了!”

崔灵安没搭理他,而是拿笔,在纸上写道:小艾,我好想你。

从表面上看,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崔灵安礼拜六时能照常回家了,可上天似乎是想来件喜事冲冲崔灵安头上的倒霉气儿,就在礼拜六早上,他得知消息——大姐要生了。

事出有急,崔灵安根本来不及多想,把手头的活塞给阎飞,就急匆匆地跑到了周华家。

生孩子就像打仗。

崔灵安到场时,产婆正在接生,周华在家门口坐立难安,一双眼睛瞪得通红,像是一连几天都没睡个好觉。

屋内,产婆在无止歇地催促孕妇使劲,偶尔间或地能听见大姐痛苦的喘息声,每当这个时候,周华总会急得在原地转好几个圈圈。

知道劝他别急也是无济于事,崔灵安就没说什么,安静地陪着周华一起,等崔灵文在生死攸关走一遭,而后安然无恙地,迎来小生命的第一声啼哭。

崔灵安和周华心里的滋味都不好受,煎熬,焦急,担心,重重滋味挤在一起,压得两个人几乎都喘不动气。

“使劲使劲!马上出来了,再使点劲儿!”

产婆还在一遍遍地催促着,周华的拳头,也随着在不知不觉中握成了石头。

突然,产婆的催促声戛然而止。

周华的呼吸也随着一滞。

“生了!生了!!!”

闻言周华破门而入,却被产婆拦在了门口,她把小生命轻轻递给这位晋位新爹,并笑着祝贺:“恭喜!是个女娃娃!”

崔灵安看着被包裹在襁褓里的小东西,终于松了一口气:“恭喜啊姐夫!”

周华抱着自己的闺女,明明不足八斤重,可却被周华抱出了几十斤的感觉。他低头看看这个红彤彤的小东西,丑不拉几的,可这是他的闺女,是他和灵文的孩子,是他护在臂弯的宝。

“我媳妇她怎么……”

周华还没说完,就被产婆打断了:“胎盘还没出来,你们在外边先等着。”

产婆说完,折身回房,而恰好就在这时,新生儿的一声啼哭随之炸开。

周华也不管自己小孩哭不哭了,隔着房门就喊:“怎么没出来?这没事儿吧?”

“先等着,”产婆在屋内回应:“别让小孩见风。”

刚松了一口气的崔灵安,又难以自控地悬起了心脏。

隔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产婆终于出来了,说胎盘出来了,产妇一切平安。

周华那一瞬间是直接落了泪,他抱着闺女冲进去,半跪在床边,把孩子抱给崔灵文看。

崔灵文的嘴唇干涸发白,看着自己怀胎十月产下的孩子,她想笑,却虚脱到没有力气去笑。

“灵安!你倒杯水来!”

崔灵安得了姐夫的指令,忙跑去倒了杯热水,端过去喂给崔灵文喝。

喂完了水,周华又指使他:“灵安!去柜子里抱一床干净的毯子来!”

换完了毯子,周华就去跟产婆聊了些月子里需要注意的事情。给产婆塞了钱,再把人送走后,周华又把崔灵安喊来:“灵安!我出门买点补身子的东西,你在家照看好你姐和你外甥女!”

当着姐夫的面,崔灵安是让做啥就做啥,可等周华出门后,崔灵安就坐在灵文身边跟她抱怨:“姐,我发现你男的当爹之后就变样儿了。”

崔灵文累到眼睛都不想睁了,她闭着眼躺在床上,低声笑着问:“哪儿变样了?”

“以前文文诺诺,一股子书生气儿,”崔灵安砸了咂嘴,调侃说:“你看他刚才啊,指派我干这干那的,简直就是个地主老爷。”

新爹上任三把火。崔灵文淡淡地笑了。

“刚当爹,他也不会,”虽然声音崔灵文声音微弱,可话语之间全是维护的意味,她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向三弟,含着笑对他说:“再说,娘又不来,喊你来不就是来给帮忙的吗。”

“娘……她就没来过吗?”崔灵安诧异。

诧异的同时,心里还隐隐地酸疼了一下。

崔灵文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唉,不说那些了,”崔灵文不想在刚添新娃之时,说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便绕回了话题,对崔灵安说道:“亏了你在这,要是只他一个人,我怕他也撑不住……”

崔灵安笑着摇摇头:“说啥呢,都是一家人。”

崔灵文也笑了,笑里带着些苍白无力:“一会儿你姐夫回来,肯定还少不了让你忙活,你帮他就是帮我,别心里不得劲。以后啊,你要是结婚生孩子的,他也得去给你帮忙,一家人不就这样,你帮我,我帮你。”

原先崔灵安挂在脸上的笑逐渐地消失了,最后化作一抹尴尬,挂在嘴角上。

“我……用不着他帮忙,我有房艾。”他心怀不甘,可话又不敢说得太满。

说起房艾,崔灵文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睛都突然睁大了开:“哎对,说起房艾来,我一直想着跟你说个事,”崔灵文的声音也略微地大了几分:“家里那些地,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你没事就回去帮他干点,不能咱都走了,把他一个人舍在家里不管了。”

这还用说。

崔灵安嘴角的尴尬不见了,难以自控地笑起来:“姐你放心,下礼拜六我一定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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