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来给房艾检查了一遍,没看出什么苗头。
这种身体不受病者自控的情况,他之前也遇到过,但多半都检查不出来什么病,只能从表面上稍微缓解一下症状,找不到病根。
崔灵安看着医生起身,忙问:“大夫,他这是咋了?”
医生摇摇头:“看不出来什么,要不抽下骨髓看看吧。”
骨髓这东西,一听就是在骨头里的。崔灵安一想到要刺到房艾骨头里抽东西,头皮就跟爬满了虫似的发麻:“抽骨髓伤身子吗?”
医生与身后的小护士说让她去拿点东西,然后才回答崔灵安:“跟抽血一个样儿,就是疼点。”
听说和抽血一个样,崔灵安就放心了。
可是到了抽的时候,他才知道,所谓的“一样”,只是流于表面。抽血是插进血管里,而抽骨髓要插进骨头里,虽然用的都是针管,可后者要忍受的却是前者无法想象之痛。
小护士将房艾扶起,押着他的脖子,把他摁成一只蜷缩的虾,然后掀开衣服,露出了一片光洁的后背。
因为瘦的缘故,房艾身上的皮几乎都贴着骨头,再这么一窝,骨头就凸显而出,那弧度弯得吓人,好似那小护士再多使一分劲,这骨头就会被她折断。
崔灵安咬着牙,不敢看,却又不敢不看。
医生把针管刺入脊骨时,房艾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还发出了悲鸣一般的呜呜声。
崔灵安感觉那针管子不仅是扎到房艾身上去了,更是扎到他心里去了。疼,疼得他后脊背上的骨头一阵发凉,像有千万只虫子在啃噬,把他最坚硬的地方咬成了空。
好疼啊。
好疼好疼。
医生拔下了针管,让崔灵安也来按着人:“你过来帮忙再往下压一压,这样不行,抽不出来。”
崔灵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当他把手按在那个熟悉的身体上,他才惶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原来痛可以麻痹一个人的意识。
又抽了一次,不行,没抽对地方,于是医生抽了第三次,终于,抽到了他口中所谓的骨髓。
抽完骨髓,医生收拾东西走了,临走前叮嘱崔灵安:“病人没法张嘴,一会你看看能不能给他喂点东西吃,要是喂不进去,就去找我。”
崔灵安扶着奄奄一息的房艾,神游一般地点了点头,然后他望着医生离去的脚步,五感逐渐恢复——太痛了。大夫刚刚说的什么来着?怎么转念就忘了。
只是看着,就这么痛,那被抽骨髓的房艾又该有多痛啊。崔灵安不敢想了。
他和小护士俩人,慢慢扶着几乎要晕过去的房艾,把人放平,然后给盖上了被。被面扁平,好像它盖着的,也不过就是一具瘦缩的皮囊。
等护士走后,崔灵安便蹲在房艾的床边,攥着他的手,不断地安慰他:“这边大夫都好厉害的,放心,咱没事,抽了骨髓查查是啥病,咱就吃药治病,慢慢就好了……”
房艾疼得意识也跟着一起混混沌沌,但这是崔灵安对他讲的话,他还是强撑着最后那几分清明,把话收进了耳朵里。
话虽然是听到了,只不过他一直闭着眼,不知道此刻的崔灵安,脸上早已是扑簌簌的泪水。
傍晚时分,周华来到医院,一并还带来一罐母鸡汤。
这是他今天刚去集市上刚杀的母鸡,熬出来的汤甚是新鲜,他留了一小碗给崔灵文和闺女喝,剩下的就都带来了。
但是没想到的是,根本喂不进去。
喂一次,就都从嘴边上流出来,洒在枕头上,湿了一片。
“今儿正午他醒了一阵,瞧着不太好,大夫抽了骨髓去查是咋回事了,下午时候又晕过去了。”
崔灵安说的没什么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平静地叙述着一个事实。
“总需吃些东西,他什么都吃不进,可如何是好?”周华犯愁。
崔灵安把盛着鸡汤的碗放在桌子上:“我去喊大夫。”
找到医生后,崔灵安跟他说明房艾的情况,医生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样,还不等崔灵安说完就打断了他:“得插管子,插到胃里,直接从管子里倒一些汤啊粥啊这些流体,现在只有这个办法。”
崔灵安愣了几秒,然后小心地问:“从哪插啊?”
“从脖子这儿,”医生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从这儿切开,然后直接插到胃里。”
崔灵安脖子上痒痒的,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痒的部位,碰到了凸起的喉结。
不行,这也太疼了。
崔灵安咽了一口唾液,问道:“这怪疼的……还有别的法子吗?”
“要想疼得轻点,从鼻子里插管子也行,就是喘气喘不大过来,还很难受。”
“还有……”
医生摇摇头:“没别的办法了,我去看看他吧,看到底怎么插管子合适点儿。”
医生收起了他正在配的药,把药瓶放在架子上。
这时候崔灵安才注意到那个放满了瓶瓶罐罐的架子,架子旁摆着一副歪着头的骷髅,从窗外打进来的晚霞洒在骷髅身上,像流了一身的血。
崔灵安盯着那个红色的骷髅看了许久,医生提醒他说去看病者,他才回过神来,哦了一声,跟着医生走出了药房。
医生来后,看到病床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
“不是说就让来两个人的吗?”他指着周华,“怎么又来了一个?”
崔灵安忙解释:“我姐夫,来送鸡汤的,送完就走。”
“送完了吗?”医生看向桌子上摆着的饭桶。
周华不清楚情况,便点点头:“送来了。”
“送完了现在就赶紧走,一群人聚在这,我这小地方都叫你们挤爆了。”
周华脸色略微有些尴尬,他看看病床上的房艾,这孩子现在状态这么糟糕,他怎么忍心就这么一走了之?
崔灵安看出了周华的纠结,赶忙走到医生跟前,低声与他讲道:“大夫啊,那个啥,一会交钱还得让我姐夫给付,要不就留他一会……”
“那行,”医生放宽了条件,转过去指着周华道:“出去等着吧。”
周华也是怕惹恼了大夫,影响房艾治病,就拿着衣服,跟崔灵安对视一眼,然后走出了病房。
人走之后,医生才走到房艾身边。
捏着房艾的鼻子看了一会,最后医生说:“还是从鼻子里插管子吧。”
崔灵安茫然地点了点头,呐呐道:“好。”
除了老老实实地配合之外,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要是他能替房艾遭这些罪该多好哇。
把这些病都移到他身上来多好,抽他的血,抽他的骨髓,插他的鼻子,让他来承受这一切,该多好啊。
可终究谁都替不了房艾,这一切只能他一个人熬。
插上管子后,房艾可以“进食”了,朝鼻子里灌的都是汤汁流水,除了周华每天都带来的鸡汤鱼汤外,崔灵安还会去街边买点稀粥,给他灌一点。
食物有进就有出。
从房艾晕倒那天起,大小便都是失禁了的,全是崔灵安一次又一次给他清理干净,然后换上新的尿布。曾经每每看到就血脉喷涌的地方,现在看到却难受得要死。崔灵安不知道是不是以往每次欢爱都是在给房艾的病雪上加霜,是不是房艾的病就是他害的,每每想到这里,就愧疚难当。
医生查完骨髓后,次日找到了崔灵安,跟他说病者的情况很奇怪,骨髓良好,什么病也看不出来。
“我觉得这多半上是脑子里的毛病。”
崔灵安吓得呼吸都停了半拍:“脑子?”
医生点点头:“也不确定,我先给他配点缓解性的药吃,醒过来问问他具体情况再说。”
崔灵安愁得脸色如土:“那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不知道,这得看他自己。”医生摇摇头,然后转身去药方配药去了。
只留下崔灵安一个人,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痴痴地发着呆。
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谁也不知道房艾是怎么了。邻床的老大爷都看不下去了,多次凑过去问崔灵安:“他怎么还不醒?这都晕过去多少天了,忒不对劲了吧。”
崔灵安苦涩地叹了口气,他抓起房艾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房艾现在身上有些肉了,可能是成天喝补汤补的,也可能是药的副作用。
“醒过来吧,小艾,醒过来看看我,好不好?”
他早已经对房艾说过无数次这样的话,求他醒过来,求他恢复正常,求他健康平安。可神仙不给奏效,所以他只是念经一般,碎碎叨叨。
终于,在房艾躺在这张床上的第九天,医生看他大概是没什么醒过来的可能性了,就把崔灵安叫到了自己的药房,跟他商量一件事情。
崔灵安忐忑不安地站在药房里,还没有那个骷髅站得自在随意。
“就现在这个状况来看,基本上能肯定,他就是脑子里的问题,”医生说着,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个黑身的玻璃瓶,“我这里倒是有一瓶药,就是治脑子出毛病的。”
崔灵安接过来医生递来的药,就如同连夜的旱日遭逢雨降。
“你看,这药,”医生指着那个黑色小瓶子,示意崔灵安看过去,“这药我跟你说两点,一:太贵,要好几百。我知道你们家境不怎么样,一下子让你交上也怪难的,如果吃药的话,可以先付一半的钱,后一半两年内还上。”
顿了顿,医生接着说:“二:太毒。这药是以毒攻毒,得看他自己能不能扛过来,要是扛过来了,人醒了什么都好说,那要是扛不过来,这毒性直接能把人毒死。”
久旱逢甘露,却未料到,这甘露却是一场裹着刀子的暴风雨。
崔灵安拿着那瓶药,感觉整颗心都在往下坠落,落入阎王府,落入无底渊。
“你回去和你家人商量商量吧,到底吃不吃这药。”
听到医生的这句话,崔灵安愣了三秒有余,才恍惚地回了一声:“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