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灵安去大姐家,和他们夫妻二人说了这件事。
三个人想来想去,谁都拿不定主意,谁都不敢为他人的性命做主。
“不吃就继续这样,不知道是死是活,吃了好歹有点希望,要不吃吧。”
在纠结了一天后,崔灵文觉得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总要有人做出决定,不如就让她来。
崔灵安还是不敢尝试,这件事就等同于把房艾的性命交在了他手中,他不敢草率:“万一有个闪失呢?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想了一会,崔灵安又道:“再说,还有那么多钱,我们也凑不出来。”
周华叹了口气:“钱的问题,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去找张因及借。”
崔灵安沉默了。
说到底,这无非就是一场拿命做赌注的局。
而且,他问过医生,医院里喝下这药的人有五个,只活下来一个,这么小的存活可能,他又怎么能保证房艾会像那个存活下来的人一样幸运?
一生坎坷,哪来那么好的运。
崔灵安坐在崔灵文家的木头凳上,商议了近三个多时辰,最后起身的时候,头有些晕,像灌入了面浆,然后冷化凝固,任何思绪都被固定住,压根动不了。
“大姐,我先回去看看他。”
厨房里,崔灵文切土豆的手顿住,她抬头看向厅外,三弟站在那里,与周围的一切不相关,就好像冷不丁这么添上去的一个人一样。
“吃了饭再走吧。”崔灵文不敢大声说话,低低地挽留了一句。
崔灵安摇摇头,低头瞥了一眼坐了仨时辰的木板凳,看到凳面上一道陷进去的裂沟,锋利的边缘看起来好像很硌屁股。
刚才坐的时候明明什么都没感觉到。
从大姐家出来,崔灵安沿着城墙,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
期间路过一座寺庙,呛鼻的香火刺得他打了个喷嚏,路过的人低声说真不吉利。
崔灵安吸吸鼻子,又向前走了一阵,猛地回想起在寺庙前的那个喷嚏,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心惊。
怪他窝囊,怪他无能,逢着个祈福之地还一喷嚏给糟践了运气。
崔灵安靠着墙角蹲下,从衬衣的兜里捏出来火柴和卷烟。
城里人都抽放盒子里的那中烟,崔灵安图便宜,舍不得钱,买的都是烟草和卷烟纸,抽也都是躲到没人的地方抽。毕竟城里人都不抽卷烟,这要让周边的人瞧着了,他自己都觉得没面子。
但现在,面子不面子的,无所谓了。
生死之前,一切都是那么渺小与寡淡。
抽完最后一根,崔灵安起身,回到了大姐家。
崔灵文见他折返而归,大概也有了几分心数,便把周华喊出来,让他和三弟谈谈。
“想好了?”周华问他。
崔灵安满身低俗的烟熏味,周华心底悲然。他没料想到,那个村里的阳光少年,竟也在现实的折磨下,偷偷染了烟。
崔灵安顿首:“想好了,我们吃。”
最后一字落音,寂静瞬间笼罩住一切。
良久后,周华起身,脸色寂然。
“那就吃,”他一把捞起崔灵安,“先去与张因及借钱。”
崔灵安的眉色空寂,他迷蒙地看着姐夫,良久后,红着眼点头:“好。”
崔灵安和周华来到了张因及的办公之地。
办公楼内静得让人心生胆怯,楼道里回响着滴答滴答的钟声,好像挂着一根随时都会打破平寂的弦。
左数第三个木门。
崔灵安停下。
然后敲响了门。
很快门就开了,来开门的是一个姑娘,腾着红云的脸颊上带着羞涩,一双空灵的眼睛,惧怕地看着门外的两个人。
崔灵安愣住。
这个女的看着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还没等他彻底回想起是哪里见过的姑娘,房间里就响起了张因及慵懒的声音:“哎呀姐夫来了嘛,快进来坐,进来坐。”
张因及冲那个羞怯的姑娘摆摆手:“小榆,给他们倒茶。”
被点到名字的顾榆傻傻地朝张因及身后躲,张因及叹了口气,亲自起身:“算了,我来倒吧。哎,你俩随便坐呀,站着干啥,都一家人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崔灵安借钱心切,还不等周华先替他客套两句,就自顾自地坐下,和妹夫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借钱来的啊……借多少?”张因及刚要倒茶的手突然停住,他放下茶壶,点了根烟,在吐出白云的同时缓缓问道。
崔灵安道:“八百块。”
一听这数,张因及噗嗤笑了。见他们两个人来势汹汹,他还以为会借个百八十万的,没想到一开口就要八百,这点小钱还用这么大阵仗?撒撒手就给了。
他忘了,被贫苦折磨的人们,往往都是因为几分几毛钱而忧愁悲伤。
他也是从那样的日子里走出来的,而有钱之后把自己的水准拉得太高,却忘了那些穷苦的人还在底层挣扎,还在被几百块的天价折磨到抬不起头来。
“好说,我现在就借你,”张因及对那个躲起来的姑娘勾勾手指,“小榆,把我钱包拿来。”
那姑娘从桌子上抓了个包,走到张因及身边,把包丢在他身上,就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刚才离得近些,崔灵安看清楚了姑娘的眼睛,红了一小圈,开门的时候还没有,该是方才他们几个聊天时偷偷哭过。
突然,崔灵安想起了什么。
那人吴主任演讲,在台下感动得涕泗横流的女的,不正是面前的这位姑娘吗!听人说她是吴主任的女儿,可吴主任的女儿又怎么会出现在张因及的办公室里?
张因及看出了崔灵安眼里的疑惑,顺着他的目光指去:“哦,她啊,她是我新招来的小助理,年纪不大,干活不太利索。”
让吴主任的女儿来给自己当助理,这不荒唐吗?!
崔灵安不信。
但周华没察觉到什么异样,还点头附和道:“小姑娘还需多历练。”
张因及打开钱夹数钱,嘴里叼着烟:“对,我能有今天,也都是一点一点练出来的。”
崔灵安接过来钱,低头颔首地道谢。从小借钱还钱他都习惯了,从没觉得屈辱,但此刻的他拿着那烫手的一沓纸票,却感到了一股没齿难忘的羞耻。
拿了钱,崔灵安和周华又诚恳地道了遍谢,就焦急忙慌地赶往医院。
医生仿佛早就料到他们会如此决定,在听到崔灵安颤抖的一句“我们喝药”后,就面不改色地取出了放在柜子里的小黑瓶。
“你们先把钱垫上,然后去签协议,拿着协议书来找我,就给他吃药。”
崔灵安的眼睛上红下黑,近几天过度紧绷的状态让他视线变得模糊,他看不清大夫的表情,却无端地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彻骨的冷意。
周华见三弟不吭声,便替他应下:“我们马上缴费。”
拽着还在懵怔的崔灵安去付上钱,周华又跟一位年轻的女护士打探协议在哪签,小护士让他俩等着,在一摞厚厚的文件里翻找了半天。
最后她找出两张,扔在崔灵安面前:“让他本人签。”
“他……他还晕着,没法签。”崔灵安眼睛空空的,说话的声音也空洞洞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个被遗弃的破烂空瓶。
小护士唏嘘两声,又道:“那就患者家属签。”
崔灵安摁在同意书上的手指在打颤,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只能感受到翻来覆去的酸楚在鼻尖旋转,却掉不出来。
他抬起头,和周华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一样的难堪。
“没有……家属咋整,”崔灵安一颗心揪到了嗓子眼,说了这句立马红着眼追问:“我签行吗?”
小护士在忙着找另一份材料,闻言也不抬头,漫不经心地问:“你是患者什么人?”
崔灵安怔住了。
他发现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房艾是他的伴儿,他的心头肉,是他从小到大的支撑,是他无论走到多远之后回头永远都在的人。
可他崔灵安是房艾的什么人?
是永远也说不出口的那个人吗?
背地里偷偷约好的一辈子,却根本没有一个可以明确示人的关系,他没法说自己是房艾相中的人,也没法说自己跟房艾在处对象,他和房艾的关系只能被关在黑屋子里,拿不到阳光底下,也拿不到除他二人外的任何人面前。
崔灵安嘴唇颤得厉害,硬撑了几天的镇定终于散架了,颓废在一瞬间把他浇了个狗血淋头。他捏着手里的两张单子,泪像洪水一样泄了下来,痛苦与折磨,绝望与窒息,随着眼泪疯狂涌出。
“我是他最重要的人。”崔灵安抹了把眼泪,把每个字都重复咬了一遍:“我是他最重要的人。”
不光是小护士,就连周华,都被崔灵安的反应给惊到了。小护士怕激起崔灵安的情绪,很小心地询问:“你是他很要好的朋友吗?”
崔灵安没有回答,他流着泪看向女护士,神色呆滞拧巴,好像这个问题给他带来了莫大的痛苦。
见状,周华叹了口气。
“就让他签吧。”周华的声音温柔,却丝毫没有削减空气中的沉重。他拍了拍崔灵安的肩膀,向护士解释:“俩人一同长大的,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
这种事小护士说了也不算,但显然她也有些动容,只能模糊不清地回应道:“我不管,反正你们签了,出任何事都不能赖我们医院。”
周华赶忙念叨着“明白,明白”,崔灵安则是直接用抖成筛糠的手抓起笔,在患者家属签名的空白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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