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灵安眼睁睁地看着医生,把黑色的药水,灌进了房艾鼻孔的进食管。
寒意在指间缓缓流淌,那怕还是夏末,窗外的蝉还在为暖阳奏唱。
他攥住房艾的手,两根一模一样的手绳垂在各自手腕,粉色的编花上,粘着沥干的污泥和瓦土。
崔灵安泪眼恳切地看着医生。
“是生是死,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医生说完,对小护士使了个眼神,小护士领命,把站在一边的周华撵了出去。
崔灵安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谢过医生了,他把目光转回房艾身上,就这般痴痴地看着,久久不移。
醒过来吧,小艾。
还有好多事没带你去做呢。
你还不知道洗淋浴澡有多舒坦,还没去尝过声名远扬的东坡肉,还没带你去戏馆听曲儿,还没见过大姐刚生的小丫头。你快醒来吧。
崔灵安叹了口气,把额头抵在房艾手背。
他就这么趴着,泪水顺着枯瘦的手指滑下,在房艾指间坠落。
醒醒吧,房艾。
说好了的,你要陪我过一辈子,你不能说话不作数。崔灵安哭着想。
我答应你的我都做到了。
我说这辈子不凶你一句,我一次也没有凶过你。
我说这一辈子对你好,我从来都是把最好的留给你。
我说想让你过更好的日子,我升职了,还每天在厂里拼命地干活,为的就是你。
所以——你说会一直陪着我,也是会做到的,对吧。
邻床的大爷看得连连叹息:“年轻人,世事天定,不论咋样那都是命。”
崔灵安冰冻的手指在颤抖。
“好命贱命,那都是天老爷定的啊,他要是命好,那再要命的病也没法带去阎王爷那儿,他要是命不好……”
“你他娘的闭嘴!!!”
一声喝吼,把本就静若无尘的病房惊到满地寂静。
崔灵安绕过房艾病床,猩红的双目死死盯着床上的老头,一步步朝他逼近。
“你的命才不好!你祖宗八辈子全是贱命,全是烂嘴子!全是牲畜!”
无力自保的大爷看到这么个凶神恶煞的东西朝自己靠近,吓得拔了针管就想跑:“医生,有人要闹事啦——”
声响惊动了门外的周华,他进屋时,看到的就是崔灵安恶狠狠地抓着老人家的肩膀,涕泗横流地嚎叫:“你道他命贱,可你不晓得,他的命就是我的命!他的命再贱也有我陪着!你有吗!你有吗!你有人陪着吗!”
周华揩去眼角的泪,走过去拉住崔灵安。
但情绪亢奋的崔灵安根本不受控制,最后还是周华扇了他一巴掌,他才清醒了过来。
“姐夫……”
崔灵安掩着发麻的半边脸,无助地后退几步,跌坐在房艾的病床上。
只坐了一瞬,他当即就蹦了起身,转过去,揉揉房艾那被自己压到的小腿。
周华替崔灵安对大爷致了歉,又拖拖拽拽,把神志迷乱的三弟拉出了病房。
“灵安,无事生非是不对的,莫怪姐夫扬手打了你,”周华碰了碰他红肿的脸,“不论如何,你要学会去等,你也要信得过房艾,信他能扛过此劫。”
崔灵安貌似听进去了,迷蒙的眼睛缓缓抬起。
他是不信命定的。如果他信命,早在张大夫说不行的时候他就放弃了。
他相信一切事在人为。
他相信房艾不会舍他一人徒留在这的荒谬而美妙的人世间。
一念之间,崔灵安诡异地笑了起来。
“对啊,他舍不得我,他一定会醒过来的。”
周华没有应声,他拍了拍三弟后背,予以无言的关怀。
地里的白萝卜都能熬过涩骨的寒冬,房艾也一定能熬过这场病。
安神的溪流在崔灵安心间流淌过,他黯了黯苍丧的眉眼,对周华道:“我进去守着他了。”
夜半周华想替崔灵安守一会,但被拦下,崔灵安不许,他非要一刻不漏地看着房艾。
破晓时分,崔灵安看到清晨第一缕光,盖在了房艾身上。
那样安详,那样纯圣。
可光亮下的那具身体,却让崔灵安身躯一震。
房艾脸上起了泡。
是米粒般大小的透明水泡。
他一时心慌,小心地挽起床上人的袖口——整个手臂上也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崔灵安掀起房艾的衣摆,卷起他的裤腿,扯开他的领口……浑身上下,都爬满了这令人脊骨发凉的泡。
不要慌,不要慌。他吸了口气,对自己讲。
“我去找医生。”崔灵安浑身发着虚汗,他哽咽着,对周华道。
周华看到他攥在袖口里,颤得恍若地动山摇的拳头,胸口也是酸疼得呼吸难喘。
不多时,被崔灵安扰断清梦的医生便徐徐赶来。
“医生,我今儿早一瞧,这身上就起泡了,这是咋了呀。”崔灵安甚至都不敢大声问,他在害怕,害怕未知的命运赌局。
把房艾身上的包看了一圈,医生终究是摇着头,叹了气。
“快不行了,回去准备后事吧。”
一声话下,崔灵安脚步虚晃,踉跄了两步,跪在了地上。
周华追上要走的医生:“怎么个说法?这还好着……”
“起大泡没看到吗,这就是被药毒了,快拉回家吧,也就能撑一两天了。”
刚欲转身,医生就被人抱住了小腿,他低头看脚边趴跪的沧桑少年,终于说了最不留情面的话:“你家这个小弟,本来一开始就活不长了,你这样一直拖着让他受罪做什么,他现在这样也是生不如死。”
所有的执念与坚强,在顷刻间,碎落满地。
崔灵安诧诧地松开医生的腿,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入目是沁着凉意的白。
他终究是没赢过命吗。
终究是要散落阴阳两地吗。
这么大一个世间,终究还是容不下一个善良的人吗。
所有咬着牙撑到现在的努力,终究还是没有感动天老爷吗。
崔灵安悲恸地笑了一声,房艾最喜欢笑了,所以他笑了。
可是他笑着笑着,终究还是在地上蜷成了团,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
他太痛了。
痛若窒息。痛不欲生。
痛到意识在消散。
在自己声嘶力竭的哭吼声中,他依稀感觉到,有人在拉扯他,可是他好沉,好想睡,好痛。
尚存的最后一丝清澈的意识中,他回想到了有房艾陪伴的这一世,徘徊在脑海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苦痛。
又苦又累,疼爱一个人又见不得光。
好难啊,这人世。
小艾,下辈子一起生个好命吧。
崔灵安晕了过去。晕在了众目睽睽、却唯独没有房艾目光的病房里。
九月的蝉鸣得催命似的,晚间的炊烟从屋顶袅袅而起,倚窗观望的姑娘作了诗,拿给身边的男子看,获了一声赞扬,不自觉就烧红了脸。
“诶,你亲戚不是得重病,来找你借钱了嘛,”顾榆亮着眼睛,回首而问,“病好了吗?”
张因及耸耸肩,不在意的模样。
“那算不上亲戚,一个他家买来干活的,就是病死了也不打紧。”
“哦……”顾榆把办公室的窗户关上,重新坐到自己专属的助理小桌上。
“想啥呢?”张因及问。
顾榆羞着脸摇头:“没,没想什么。”
“那再给我做首诗听听吧。”
顾榆眼睛又亮了起来,她说:“好。”
有人在傍晚品茶吟诗,有人在落幕中睁开毫无眷恋的双眼。
崔灵安撑着晕眩的头,慢慢坐起上身。
这是大姐家。
他下意识喊姐,却只喊出破锣一般千疮百孔的半个音。
嗓子哑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朝亮灯的地方,摇摇晃晃地走去。
不甚明亮的客厅里,崔灵文正坐椅子上,借着光亮织白衣。
出生刚满月不久的小女娃好像感知到了什么,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
崔灵文放下丧衣,把孩子抱在怀里:“你也在心疼可怜的小舅舅吧,他还那么年轻,一天福还没享啊。”
句句字字,落在崔灵安耳际,抑得他几乎不能呼吸。
“醒了。”
崔灵安听到背后响起,周华的声音。
回过身,他愣愣地看着姐夫。
“你趁现今回家去,把房艾的东西收整好带来,他爱吃些什么,一并也买齐,钱我给你。”周华把家里余下的最后一点碎钱,塞入恍惚的青年手中。
“他呢?”崔灵安撕扯着喉头,发出残缺的一声疑问。
周华指了指里屋:“那屋歇着。”
像是不忍心,他吞咽了几次,才说出了下一句:“别去看了,看了你又哭。他呼吸已经很弱了。”
崔灵安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傻傻地看着周华看了一会,他终于想起来,姐夫让他回家一趟。
“我回家,”崔灵安声如破窗,“我现在回家。”
他走到门口又被灵文喊住了,大姐唤他:“三弟,喝口水再走吧。”
崔灵安游魂一般踱回来,抓起桌上的水壶,对着嘴喝了几口,放下壶痴愣愣地走了。
回家的路,曾经走在这上面,是那样的满怀期待,可现在,心如死灰。
崔灵安甚至都没有力气去见春苗姨,他回到家,就跪在崔大成的灵堂前,哭了大半个时辰。
哭得浑身没劲了,他才懵怔地站起来。天已经亮了。
屋里潮气重,崔灵安一进屋就闻到一股酸味,被雨浸了的桃,堆在筐子里烂掉了。
房艾特爱吃这桃了。
吃特别撑时路过桃园,还是会嘴馋摘一个。
思及此处,崔灵安拎了个空篮子,出门朝后山而行。他要去摘鲜好的桃,最红、最亮、最甜的那一个,带回去给房艾。
去桃园的路上,他途经了一片枣树。
零碎的红枣挂在枝上,与惨淡树间相映衬的,是堆落一地的无边红点。
枣落了。
崔灵安心口暖了一下,他走过去,捡起一颗,放在嘴边,轻咬一口,一股怪异的捂囊味蹿入鼻中。
枣落了,可枣烂了。
哭了不知多少回的眼,还是不争气地掉出了泪。
这一地的青红,好像他错失了的那份珍贵,他在房艾最需要他照顾的时候丝毫不觉,却在枣落人去后,悔得烂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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