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灵安背着五六个包袱,每个包袱里放着的,都是房艾喜欢的东西。
像逃荒人,风尘仆仆,家什带一身。
可路过的人,谁知晓他走过的每一步,都是生离死别的无声降临。
世人皆苦,温柔的日光做不到普照,总有落不到光的阴苦角落,日日月月,月月年年。
回到崔灵文家门外,崔灵安却迟迟叩不动门,抬起的手最终还是颤颤落下,隐于脏污的袖口中。
剥去所有爱,他还是离不开他。
还是不敢进门,还是……怕看见他盖着白布,怕听不到他的呼吸。
崔灵安就这般站着,愣愣地出神。可魂游并不远,门便自内侧打开,他面前出现了大姐喜极而泣的一张脸。
“正要去找人寻你,”崔灵文抓住他的手,往里走,“东西先放着,你快来,房艾醒了!他睁眼了!”
崔灵安挣开大姐,发了疯般冲向里屋。
他咕咚一声跪在床边,抓起房艾的手,贴在脸上,早已干涸的双眼再度氤氲。
床上的人像一个随时都会散架的拼块,在感受到手背的湿润后,房艾死撑着力气,睁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
“小艾,”崔灵安嘶哑地哭喊,“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房艾脸上的水泡已经消了大半,看起来没那么唬人,可崔灵安悬着的心还是在滴血,他抖着手去碰,又生怕给人碰疼了。
后脚进屋的崔灵文擦着泪说:“你姐夫去喊大夫了,不一会就到。”
房艾的睁眼,就像是一束烈光照进了暗沉阴寒的山洞,蛰伏了太久的希望,随着日升摇摇萌动。
“没事了啊……”崔灵安咬着牙逼自己坚强,“灵安哥在这呢,灵安哥一直陪着你呢,咱没事了啊,一会大夫来看看是咋了,吃点药,打个针,就好了……”
床上的脆弱木偶张了张嘴,发出了一个轻轻的“啊”音。
崔灵安摩挲着房艾的手,声音愈加颤不成声:“我知道你难受……我知道你疼,我跟你说过,以后疼了要跟我说,身子不舒服要跟我说……你要给我说呀……”
房艾还处于半梦半醒间,迷幻了小片刻,他终于破出了第一句话:“浑身疼。”
床边的崔灵文笑得手都捂不住嘴:“哎哟说话了!说话了!”
“我跟大姐都在,我们陪你一起疼,你跟我们再说说话……别睡啊,别睡,再多看看你灵安哥,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崔灵安紧紧地攥着房艾的手,说一句,下巴处就落一滴泪。他害怕那双眼突然闭上,一直在千般百般诱房艾说话,哪怕只蹦单个字,这单个字也是不倒的希望。
半个钟头后,周华领着那医生进了屋。
看到床上的人,医生大吃一惊,细细把过脉后,神奇得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是他自己熬过来了啊!”
崔灵安恍惚了一下,呐呐地重复着医生的话:“熬过来了……”
“生命危险是没有了,但这刚挺过来,身子还虚,至少还得静养一个月,回去我再给开点药,”医生捏着房艾的嘴看了看,“嘴也能长开了,食道管也可以拔去,不过吃的东西还得是汤汁流水这一些。”
周华和崔灵文夫妇忙谢过医生,但二人还未把话说完,身前就响起惊世骇俗的一声嚎啕。
抬眼看去,崔灵安扑倒在房艾枕边,像绷了太久太紧的一根弦终于散了,他毫无顾忌地外泄着心中窝积已久的痛苦。
“我就知道你能熬过来!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啊——小艾啊,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吓死我了啊!!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差点就想要陪你去了啊!你知不知道哇——”
床上的房艾眼里水润,他使了半辈子的力气,才把手搭在了崔灵安的头上,极小声、极弱、极缓地说了句:“别哭……我还有你,我不会就这么走了。”
纵是行医多年,见到方才大病初醒的病患这般举动,医生不由地深深叹了口气:“太顽强了,这毅力不是一般人。六个人吃了这药,四个死了,那一个活着,但是有点痴笨,只有他这一个,又活回了他自己。”
少年眼里的泪,顺着眼角,一点点刻进了潮湿的枕间。他心痛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的灵安哥哭到失控,看着这世间最好的人,为他牵肠挂肚。
崔灵安哭得凄惨。
他需要一场宣泄,周华懂他,没有让灵文去拦,而是带着妻女医生悄然退开,留给两个可怜的二十岁青年,一个酣畅回甘的久别重逢。
崔灵安哭晕了后,起烧昏了两天才彻底清醒过来。这两天周华夫妇照顾俩病秧子带一娃累得要倒了,尤其周华,人又瘦了大半,现在这身型,说他曾经是个圆胖子都没人肯信。
“哇呀,姐夫你瘦下来真俊气。”这是崔灵安醒来看见周华,说的第一句话。
“还有功夫说笑,”周华抿唇,“去看过房艾了?”
“瞧过啦,他睡着呢,脸上身上的泡都退了。”
崔灵安脸上红润如潮,气色尚佳,说话也欢脱,周华听了,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到底是年少,哭罢愁便消。
他把锅里熬好的汤药倒进碗里,问:“往后有什么打算?”
“往后……”崔灵安顿了稍一片刻,就把以后的事情安排妥了,“我去厂子那边把活给舍了,等这月过了,小艾身子筋实些,我就带他回家。”
“你可想清了?”周华问。
“想清了,”崔灵安苦涩地咧开一个笑,“小艾需要我照顾,我离不开他。”
周华脸上也露出了跋山涉水的笑:“那便好。”
睡眠是房艾现在自我缓解症状的主要方式,这一日他也睡得久,崔灵安等了些会不见醒,就说先去瓦厂一趟,把那边的东西带回来。
当然,崔灵安外出之意不在此,从大姐家出来,他径自去了布衣店,给房艾买了一身新衣裳。
然后再是顺带着去旭阳瓦厂收拾行头。
看着同辈里最能出人头地的那个回来,阎飞一双眼炯炯有神,他翻身下床,第一个冲过去问:“你这半个多月去哪了?”
“家里人病了,陪他看病。”
崔灵安把床铺都卷起来,又说:“人已经好很多了。”
老王也光着膀子从床上爬起来:“那你这收拾铺盖是要干啥去?”
“不干了,回家。”崔灵安说得很淡,就像刚吃完馄饨拍拍屁股说回家一样,轻松自在。
阎飞吓得一哆嗦:“你要回村里了吗?你回去干什么?你放着这里的大好前程你不要,你回去种地?”
什么好不好的前程,没有房艾,都是白瞎。
“生病了嘛,”崔灵安并不抱怨,他本就是庄稼人,进一趟城也算尝过了另一种生活,他知足了,“他需要我照顾呀。”
阎飞愣了愣:“是……嫂子病了吗?”
崔灵安摇了摇头,阎飞又问是谁,崔灵安沉默了一会,说:“我弟。”
既是这般,阎飞也不好劝崔灵安为钱舍家,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走过来,帮崔灵安提了一些东西:“我送送你吧。”
“真是太谢谢了。”
看着崔灵安脸上诚挚的笑意,阎飞心头还是淡淡地感伤了一番。那么好的少年郎,却被感情和家庭缠住了手脚,若是他没那么早地触了这些羁绊,将来必是大有可为。
可惜了。
到大姐家门前,崔灵安对微微有些喘累的阎飞道:“就不留你进去喝杯茶了,病得厉害,别再给你渡了病气。”
路上他也与阎飞含糊地讲了个大概,阎飞是个只会读书的死愣子,听罢这跌宕起伏的生死关卡,心中除了敬佩,就是同情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阎飞对崔灵安抱了抱拳,“你们的福气都在后面。”
心头暖了一片,崔灵安红着眼对他躬了躬身:“借你吉言了。”
等阎飞搁下东西离开,崔灵安才砸门喊人。
“姐!我回来了!”
紧随着门便开了,崔灵文手里还攥着半截没削完皮的土豆,见三弟来,她兴冲冲地说:“快,快进屋瞧瞧去,房艾刚喝了药,这会儿还在床上坐着呢!”
崔灵安拔腿就跑:“姐你帮我把东西搬一下!”
“瞧你急的。”崔灵文掩着嘴,半笑着调侃。
房艾被一阵剧烈的推门声嚇到,他扭过头,看清来人是谁,眼珠子里蹦出了炸裂的曙光。
“灵安。”
这一声安安静静的呼唤,好似穿过千年万年,走过寒冬酷暑,历过甜美悲痛,再一次地回荡在崔灵安的耳边。
那一刻,崔灵安想,房艾肯定在几百年前就这样喊过自己的名字,而自己,也一定在几百年前就早已经把他放在了心上。
难怪话本里都讲求生生世世,一辈子还是太保守了,他崔灵安要对房艾好,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一直都会。
“你醒了。”崔灵安朝他走过去。
“嗯,”房艾很小声地说,“我拖累你了。”
“哪儿的话,”崔灵安坐在房艾的床边,与他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十指相绕,就像这纠缠的过往,分不清谁绊了谁更多一些,“你能醒过来,就是我崔灵安此生最大的福分。”
房艾眼里蒙上一层水雾,他深深地看着崔灵安,看着那虽然憔悴却更有味了的眉眼,他眼中泪水蓄意,似是要哭。
“往常遇到不好的事,你都是笑着给我打劲儿的。”
房艾吸吸鼻涕,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在崔灵安又一句“笑一个”后,他试着弯了弯嘴角,勉强努出来一个笑。
“真好看。”崔灵安在房艾嘴唇上落了一吻。
云会亲吻落日,因的是对阳光的留恋,溪水会亲吻岩石,因的是对坚硬的渴慕,崔灵安会亲吻房艾,因的是这平凡普通的爱。
这恍如隔世的一吻,镇压了崔灵安心间的兵欢马乱,夷平了房艾心头的恐惧畏缩,也惊诧了门外无意窥见的周华。
周华只犹疑了一瞬。
下一刻,他默默地掩上了门缝,折了身,把一室的炽热与安寂,留给……两位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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