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的路,每一脚步都是刻在泥里的相思。
颠簸的马车上,崔灵安抱着大病初愈的房艾,低声畅想回家后的日子。
“你搁家里喂鸡养兔子,我去田里种地,下午烧了好吃的菜匀给春苗姨吃一些,夜里咱就在院子里看星星……”
房艾也很憧憬未来,但此刻他被颠得头晕,抓着崔灵安的手,抓得很紧。
“坐车难受,想吐。”房艾的脸色不太好看。
崔灵安立马叫停了马车,关切问房艾哪儿不舒坦。他背起瘦成骨块的房艾,跳下马车,委托车夫先把行头送回东苄庄。
回头蹭蹭房艾发凉的脸,崔灵安说:“坐车不舒服,我背你,咱走回去。”
熟悉的人,熟悉的动作,熟悉的感觉。房艾鼻尖红红的,他靠在崔灵安肩膀,眼睛逐渐湿润。
“灵安,”晶莹的泪滑落,房艾侧过脸,枕上崔灵安,让泪没入他绣着福旺的衣衫,“你真好。”
崔灵安无声地笑了笑,他没有说话,而是把千言万语一脚一脚踩进了行动中。
泥土地上印着一行脚印,也许一场雨就会冲淡,也许风吹散沙会将它掩埋,但这些踏踏实实走出来的路,永远都在。
回村后,生活好像回到了一年前,种地卖桃,做饭烧菜。村里人知晓崔家变故的,倒有几个前来探望,房艾的手脚利索了很多,待客不成问题,但崔灵安还是心疼他,不管来不来人,都不许他忙活。
时间久了,村里都传,房艾患的那娇病,都是崔灵安给惯的。
这说法也传到房艾耳朵里,他羞恼,怪崔灵安太纵容自己。
“都回来养了大半年了,我好着呢,陪你去种地都没事儿。”
崔灵安把房艾按回马扎上,搓搓他的脸,看着少年桃红色的面颊,绷不住笑道:“还不行,还得再养半年。”
“再养就要被你养刁了。”房艾懊恼。
崔灵安大笑:“好啊,刁一点我也喜欢。”
还是不习惯崔灵安随口就来的逗弄,房艾又被他说羞了,骂他忒坏,扭过头去剥玉米。
“我坏吗?”崔灵安抱胸。
“坏。”房艾偷瞟崔灵安,发现他一脸乐呵,想了想,又依着他说话的模样添上一句,“坏一点我也喜欢。”
不知是吹了哪股风,把崔灵安的心给吹动了,他一把抱住房艾,在他额头、下巴、左右脸颊印了四个吻。
“你干嘛啊。”房艾被他弄得直发笑。
崔灵安理所当然:“使坏呀。”
两人对视而笑。
但笑在下一刻从温柔变成了惊喜,有人在屋外呼唤灵安,声音稳重低沉,一听便是周华。
“姐夫来了!”崔灵安和房艾连忙推门而出,前去迎人。
只是这周华并非一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个人,崔灵安出门看到时,脸上的笑顿时愣住,他转头看看同样发懵的房艾,才重新蓄起笑意,走到阎飞面前:“你怎么来了呀?”
“他有事与你商量,”周华把带来的水果提进屋,招呼房艾进来,“我们在屋里稍候些,你们外面说。”
房艾应声,进屋倒水招待姐夫。
两边有些距离,房艾听不清外面的话,就好奇问周华,那人来找崔灵安到底做啥。
此事周华也略知一二,就长话短说,简短道:“县里筹划改造乡村,拆掉老房盖新房,他是来找灵安,合伙一起办个瓦厂。”
“办瓦厂?”房艾吃了一惊。
甭说办瓦厂了,房艾对工厂都没有什么概念,这一切于他而言就是空白的未知。
周华点头,不带任何个人观点地说:“他说是个好时机,他想干,却担不起大任,便想让灵安去挑这个梁子。”
听起来很吓人的模样。
房艾朝外瞅了两眼,他挂念崔灵安,但又不晓得这事儿到底是好与坏,忧愁片刻,他转去问博学多识的周华:“那是办厂子好,还是不办好?”
周华叹了口气。
“好与不好,都不是做之前能评判的,只有做了,看到结果了,才终究知晓是好是坏。”
道理房艾不懂,但他还是装模作样点点头,假装明白。
院里,崔灵安与阎飞聊了许久。
起初崔灵安是笑着拒绝的,阎飞认定他的能力,不断地劝:“这是个好机会,那么多村子都盖新房肯定需要很多瓦,旭阳瓦厂绝对供不起,我们先弄一批瓦倒卖,攒点钱就办大瓦厂,你想啊,真办起来那就是大富大贵,后半辈子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
现今平淡安宁的养病日子虽然很好,崔灵安也很知足,但穷还是照样穷,他没忘记曾经说过,要让房艾过上好日子的承诺。
但是……上一次外出打拼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他再也不愿舍下房艾,独自去谋那所谓的前程。
“你是个能办大事的人,我是信你我才来找你,你好好考虑一下,千万别等机会走了再后悔。”
崔灵安知道,若是错过此次,他一定会遗憾终生,但牵绊太多,即使机会摆在眼前,他也不敢触碰。
“我再想想,”崔灵安岔开话题,“难得来一趟,进屋坐会儿,吃顿饭再走吧。”
阎飞也想趁饭间再劝说一阵,于是快活地应下,随崔灵安一同进了屋。
来了客,房艾沏好茶,端到阎飞身边。
“这位是?”阎飞望向崔灵安。
崔灵安淡淡地笑了笑:“我弟。”
阎飞连忙问好,随后四下环顾,没看到其余的人,就好奇问:“咦,嫂子呢?”
嫂子两个字一出,空气都变了味道。
周华呼吸都滞了片刻,他抬头看向崔灵安,发现他眼中的三弟,正惊惶不安地看着房艾。
除却局外人阎飞,他们三人中就属房艾最镇定了,不声不响地给来客添茶,表情是一贯的卑微怯懦。
半晌,崔灵安说话了。
“……成不了就散了呗,”他说,“没什么好提的,我去做饭,等着一会稍微就着菜喝点。”
房艾听着这话,头又低了许多,他默不吭声,去柜子里把崔灵安存的酒取出来,摆在桌上。
“你们坐,我去帮忙炒菜。”一眨眼的功夫,房艾也溜得影也不剩。
把切好的芹菜倒进锅,崔灵安攥着菜铲淡淡地发愣,不料,一双手把菜铲接了去,熟练地翻起绿菜。
“小艾……”崔灵安下意识地喊他。
房艾对他笑了笑:“我来炒吧,你去切豆腐,再弄个柿子豆腐汤喝。”
“你不问问是咋回事吗?”
房艾扭头看他,目中的崔灵安,神色发木,但眼中波动的浪,好像滚动着委屈。
顺着崔灵安的话,房艾问:“那你说是咋回事?”
“他是我在瓦厂的同屋,我给你写信,跟他说是给我家那口子写的,我也告诉他我有相好的了,”崔灵安越说越急切,甚至一时情急,上前握住了房艾的手,“但我说的那都是你,是他自己以为是个女的,我,我除了你没别人……”
房艾却突然笑了。
他拍拍崔灵安的手,耳语一般说:“知道了。”
“你信我不?”崔灵安又急慌慌地问。
这是崔灵安现在最害怕的,他怕房艾不信他,更怕房艾哪怕不信他还是装作信了。
然而房艾却毫无保留地注视着他,笑意盈盈:“我怎么可能不信你,我知道你是啥样的人。”
崔灵安心口一震,感动涌上鼻头,他脸上浮现同样温柔的笑,面对着房艾,说:“我会做好一切,永远值得让你信。”
“嗯。”房艾说着,翻动锅中的菜,腾起的白烟迷蒙了双眼,他们在仙雾中对视微笑。
吃饭期间,崔灵安又被阎飞好一顿劝说,但崔灵安仍旧踌躇不定,说想两天再给阎飞回复。
最主要的还是,崔灵安只当自己是个命苦的劳苦农工,他不知道走出这一步,即将面临的是什么,更不敢保证,上一次的痛苦会不会重蹈覆辙,不定数太多,他需静下来仔细思量一番。
阎飞吃了饭就走了,崔灵安给房艾熬了药,喂着喝下,又守着他看他睡着,才来院子里请教周华,到底要不要跟阎飞大干这一场。
“我给不了建议,你的路,须得你自己选。”
崔灵安不知从哪掏了根烟卷,划了根火柴燃上,吸了一口,吐了悠长的一道白云。
“姐夫,”崔灵安心思沉重,“我选不了,我怕我一走,房艾这没人照顾,他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吃不得苦……”
周华眼色微黯,看三弟吸烟那熟练的动作,他也心酸无奈。
“你又想又怕,就是去做,恐也挑不起这责任,”崔灵安手指间的火光明灭不断,好似灼在了周华心上一般,他微叹,“我能看出你想干,我不劝你做,也不劝你不做,终是你最后做决定,你若是想定了,我说再多也无益。”
一段烟灰飘落,散开,被风吹去不知名的角落。
崔灵安点点头,沉默良久,他丢掉烟头,抬脚碾灭。
“我还是想去试试。”他看着周华说。
这是周华一早就料到的结果,他拍拍少年人的肩膀,告诉他:“那便去试。”
虽然周华并未予以任何指引,但崔灵安还是由衷地谢道:“谢你了,姐夫。”
周华摆摆手,张嘴欲言,半途又止住。他余光里看到庭院里晾晒的衣裳,两件一模一样,挂在细绳上,冷风一吹就轻轻地晃。
像是终于打定了主意,周华收回目光,认真地说:“灵安,姐夫问你件事。”
“啥事,你说。”崔灵安拍拍手,拂掉指尖的烟灰。
周华站定:“你可曾做过对不住房艾的事情?”
崔灵安愣怔,倒退十几年顺着捋了一遍,才底气不足地答:“他生了这病,都怨我,我要是能多替他干点活,他也不会累成这样……”
“这不怪你,”周华摇摇头,复杂的情绪使他稍作停顿,隔了小片刻才继续道,“你待房艾的真心,天地昭然,但一生一世毕竟太长,你注定将历经许多事,遇见许多人,但无论遇到何事何人,灵安,切莫辜负了他。”
一声惊雷在崔灵安心中大作。
话已至此,崔灵安诧异万千,只觉脑中纷杂恍惚,一切想法都落空不见。此时此刻,他除了茫然地看着周华,竟什么也做不出,说不出,想不出。
周华移开视线,看向远处湛蓝的天空。
“阎飞提到的嫂子,我不便多问,但有句话,你要记好了,”周华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敲进了崔灵安的余生,他看着三弟惶惶不安的眼睛,说道:“当初谁同你相依为命,日后,也请你定要对他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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